人们总好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夜的黑暗。可没想到，这一次我却遭遇到有生以来，比见不到五指，还黑了不知多少倍的夜。
女儿把车驶下了高速路口，刚拐入一条小路，极度的黑暗便如一张大网，瞬间笼罩了下来。夜里行车，美国高速路两侧的照度，比国内的灯火通明，亮若白昼，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可不管怎样，总还有昏黄暗淡的微光陪着，也得知足。可这会儿却急转骤变，别说灯光，就是想找萤火虫闪的微亮儿，也成了奢望。
开着探照灯一样的大灯，只能照着前面几米远距离的地面。两边，是黑乎乎一片，啥也看不清楚。我惊怯怯盯着前面风挡玻璃，觉得光柱之外，汽车四周，似乎蹲伏着无数只怪兽，正张开血盆大口，随时随地都可能发起攻击，把车咬碎吞噬，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怖油然而生。从车窗两边张望，感觉又像堕入了被裹住月亮、蒙住星星，黑漆漆，硕大无边的黑幕。更像是被一口巨大的铁锅，严严实实扣在了下面。那种压抑感简直让人窒息了，连呼吸似乎也被扼住了喉咙，顿时极度惊恐感铺天盖地而来。
女儿这一次出游的目的地，是到美国东北部的佛蒙特州(Vermont)。如同纽约市的别称叫大苹果，佛蒙特州也有一个绿岭之州的别名。一路驶来，果然名副其实。苍山绵亘，青岭逶迤，似此起彼伏的绿浪翠波，拥吻着首府蒙彼利埃。风景虽然美绝，可就是路途太远，从纽约出发到这座城市，已经足足开了六个小时。
没想到，刚一进城，女儿却又弃城而过，把我们拉到了这个叫Stowe的小镇。她已经在网上预订了这里的一家民居。她有她的理论，住高楼大厦的酒店，感觉都是千篇一律，住民居却可能完全不同。离大自然更亲近，体验那种酒店客房无可匹及的独特感觉，尝试民宿不啻是一个好的选择。只是她也没有想到，迎接我们的，不是那葱翠欲滴的绿，却是如墨似漆的黑。
导航仪已经报了“Destinationontheright”，可目的地在哪儿!连对面相撞都不知道有人存在的黑，即便有参照物，也找不到啊。女儿开车一圈儿一圈儿地画着，转了有两三个磨磨，也找不着北啦!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民居的主人打电话。我和老伴儿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稳不住架儿了。咋订了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国内下半夜出去，不担心安全，可这是在拥枪自由的美国呀!那一刻，心里真像蹦出了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地蹿哒起来。
正在思绪不往好道儿上溜达的时候，车灯的光束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金发妇女的身影，啊，是女主人来接我们啦!按照她指引的路，我们终于见到了这幢应该称为House的独栋别墅式民居。赶忙拎着箱子，背着背包进了别墅的后门，上了直通二楼客房的楼梯。
一进门，哇——我们不由得又是一惊!但这一次，不是惊恐，而是惊叹，是一种扑面而来，立马就能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惊叹。
久居美国，以女儿对民居的经验，她说这是能住两户人家的House。主人一家住在一层，二层则全留给了客人。我这个人一辈子就是能随遇而安，出门在外咋都可以将就，可她们娘俩却绝不对付，或许女人天性如此，对环境尤其关注。客厅，厨房，两间卧房，洗手间，看得那个仔细劲儿，觉得是不是有点儿近于挑剔了。
我懒得随帮，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手机，瞅她俩巡视完，想问问能给打多少分，给几颗星。可还没等我开口，俩人就夸赞起来。老伴儿说，这家的女主人太有爱心了，啥啥都想到了，样样都预备齐了，真和自己家没啥两样，拎包入住，就能过日子!女儿道，怪不得网上的评语净是五颗星，收费也与大酒店不相上下，确确实实，人家物有所值啊!
温馨舒适的卧房，整洁暄软的寝具，使她俩很快进入了梦乡，我却辗转反侧了。这可怨不得人家，是自己的毛病。一换地方，想睡觉，那就是没睡也做美梦的事儿!翻过来覆过去地闭着眼折腾，反倒越来越精神了。干脆，别再耗着了，起来吧!我披了件衣服就下楼开了房门。
啊!这一回，我又惊住了!不会是真的在做梦吧?令人惊恐的黑夜，怎么突然间乾坤大挪移，变成了皎洁明澈的月夜!难以置信的是，那曾蒙蔽了整个苍穹，令人窒息的黑幕，曾几何时，竟神奇般消逝地没了踪影!
更让我惊讶的是，刚拎包下车那会儿，苦觅不得的月亮和星星，此刻也全都露出了面容，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了!想想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美丽的星月们被魔界施了魔咒，被绑架囚禁了，刚刚重获自由，才又笑逐颜开，含情脉脉，喜靥频频了。
想起了小时候的语文课本，老师讲了万籁俱寂这个成语，大半辈子的人生之旅，从未有过今日这么深刻的体验，真正理解了这个成语的内涵。哪有籁，只有静。静得连一丝风，一叶动的声音都没有，仿佛能听得到心脏在胸中一搏一搏地跳动。直觉自己已经置身于远离尘世喧嚣的世外桃源了。
出门前没看农历，想不到，正赶上了一个月圆之夜。圆圆的满月，真像是一个挂在空中的圆盘，清凌凌，晶亮亮，含蓄温婉地向大地展示着自己的柔媚。我看了一眼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四十了。开始偏向西方，正呈下落趋势的月亮，比东月初升时显得格外的大，分外的亮。仿佛是天幕上挂着一个博人眼眸，诱人遐思的圆形屏幕。朦朦胧胧之中，我恍若看到了月中的桂树，吴刚那犹未停歇伐树的身影。又影影绰绰地看到了那悔偷灵药的嫦娥仙子，面对碧海青天，在广寒宫前起舞弄清影，郁郁解忧闷的广袖舒曼。月中人在幻化着那属于自己的凄美故事，而又同时把效仿织女织出的薄纱，轻轻地覆向大地，为月光下的夜色，更增添了亦仙亦幻的迷离和神奇，让人顿生“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思古之幽情。环望圆月四周，那镶嵌在朗朗天宇上的群星，也似乎对广寒仙子不舍人间四月天的依依独舞，正不断眨着灿灿的亮眸，表达着由衷的赞许。
沐浴着浓浓月光，置身于澄澄夜色，吮吸着绿草的芳香，我瞬间神清目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和入住的这幢被老外称为House的别墅。坐在房后的院中，那不施油漆，几乎就是用原色木板搭建的条凳上，背倚长桌，仔细打量起来。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全都生长着被主人精心打理过，似绒毯一样的绿草。与旁边的邻居，中间只隔了一道矮矮的栅栏。房主的二层小楼，整个用灰漆木板裹着外墙，坡度呈两节垂下来的人字形陡峭屋顶，让人想到了北欧常见的建筑风格。两家的小楼距离挺远，都是各自孤零零地坐落在自家院子中央。
房后三四十米处，是一片密密的树林。壮硕魁梧的松柏树，在多为阔叶的同类簇拥之中，傲然挺立。有的应该已有百年树龄，小一点的起码也不低于四五十年。走向树林的边缘，我抬头仰望，才发现多数阔叶树的叶子才刚刚展开，有的芽苞才嫩蕾初绽。纽约此时的丁香树，已是一片紫艳，而民居房门旁边的那一丛老丁香，却刚刚发芽，才探露花穗儿，哦，地理上看，佛蒙特州的纬度高于纽约，气温偏低，节令较晚，如此暮春初夏意的迟寒，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想到这种寒，我还真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伸手摸了一把条桌桌面，却觉得有一层薄薄的露珠。这可是新鲜事，不是白露的节令，哪来的霜露啊!哦，一定是前半夜的黑雾被分崩离析，抛下尘埃的水滴。
月亮西坠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东边的天际，已露出了以往只在书里出现，而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的鱼肚白，天光开始亮了起来。高大茁壮的近树，蜿蜒曲折的车路，连绵起伏的远山，和群树掩映零零散散的白房民宿，一点一点撩开了面纱，显现出各自迥异娇美的面容。我兴奋地走上女儿曾转了好几个磨磨的砂石小路，极目远眺，原来不远处就是来时的那条高速公路。好一个“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是这样一个蓦然回首，出乎意料的感觉。
都说黎明前的黑暗，是至黑无比的，可此时却又颠覆了我的认知。圆月虽然没有初上中天时那么明亮，但却变得更大更近，依然稳悬天边，迟迟不肯隐去。似也在期盼着东方的太阳升起，能沐浴红日金辉，再度涅槃重生。
我急急忙忙掏出手机，寻找调换着理想的角度，想把眼前这晨曦初曙的田园风光，尽情摄入镜头，却不料右脚突然踩进了一个洞穴!心中又受了一惊。这个洞口掩护得也太隐蔽了。绿草蓬松，与旁边几无二致，还选在了一棵百年老树的荫庇之下。我瞬间想起了来时与老伴儿的抱怨，还说兔子不拉屎呢，岂不知这儿是人家的风水宝地，安居乐园，住得多好!我拔出脚想尽快逃离，回头一看，却没有动静。窃想，洞穴的主人，是不是出去觅食未归?要不然，自己真成了不速之客，搅扰了人家的酣梦，招惹人家自卫反击，也未可知，须知，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东方的山巅，已被镶上了金边儿，缱绻于山头上的几片云朵，像被国画大师挥毫泼墨，一点一点洇染成了粉莹莹的霞绮，朝东一侧的大树，也尽皆被涂上了一抹金色。啊，橘红色的太阳终于露出了半个脸庞，我激动得难以自已。向后退着身子，想以更加适宜的角度，拍一个广角镜头，将这一难得的瞬间留住。不期，却又看到了那个曾陪伴我半个夜晚，给了我温情与静思的圆月。此刻，她仍然默默地，独悬于晨光一隅，显得是那样的娴静。不过那暗淡无光的面容，不易察觉的几许落寞，还是让人想到了苍白和疲倦，或许她真的是累了，应该终场谢幕了。
惊夜异域佛蒙特，惊逢难得好月色。金乌冰轮同框圆，春滞犹寒心里热。夜色已阑，月终歇隐，蓦然间，我似乎也上来了困意。分享了佛蒙特的月夜与日出，我也应该累了。
这一次，我一挨枕头，就入了梦境。迷蒙之中，我回到了那半个多世纪前，读初二时，与同学们去平房郊区农村劳动那久远的时光。城里的孩子，被农村土炕上的跳蚤，咬得不能入睡。坐起来，边挠着痒，边数着大包盼着天明。晨光微曦，我也没有了睡意，走出土屋，站在屯子边的大田地头上，望着愈来愈淡的启明星，听着鸡鸣犬吠的晨光奏鸣曲，凝视着正释耀光华，喷薄而出的太阳，憧憬着未来，放飞着理想，思绪万千……啊，这个世界真是好美啊!
佛蒙特州的第一晨，我睡得好实，好香，好甜。那美的夜色，美的晨光，还有美的梦境里，一个十几岁少年，人生第一次对于美发出赞叹的幸福感，净浴着心魄，温抚着胸襟……不禁又生窃想，大洋东西，海内海外，天涯海角，若都能永远和谐如斯，共浴这岁月静好的美轮美奂，该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