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书香·芒种】苦夏(散文)

作者:陈一何   发表于:
浏览:85次    字数:5269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9篇,  月稿:3

  一

  又迎来一个极新的夏日。

  像缓缓打开一幅滚烫的画卷,夏裹挟着独占的高暖和热忱,在春寒料峭的跌跌荡放诞宕、起崎岖伏以后,终究稳稳地劈面而来。日头亮堂堂地、绝不粉饰地向人世放射它的热浪,白叟们摇着葵扇颤巍巍地走向稠密的树荫,孩童们额头上挂着豆年夜的汗珠在广场追逐打闹,人们终究把秋冬的厚衣服塞进衣柜的深处,换上了凉爽的半袖短裤;不管是小女孩,仍是身姿曼妙的少女,或在广场震天响的音乐中挥动胳膊腿儿的老奶奶和婆婆们,无一不换上了轻巧的纱裙,脚尖轻盈地址地,像一只只无与伦比的斑斓胡蝶,跟着夏季温煦的清风,在各自的花圃翩跹起舞。

  我抱起襁褓中的女儿,吻了吻她娇嫩的粉粉的小脸蛋。她被我柔柔的吻弄得发痒,咯咯咯笑起来,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在我面前挥动着,仿佛要抓取已从她面颊飞离的阿谁令她迷恋的吻;圆润可爱的小脚丫像两条活跃好动的小鱼儿在半空中扑腾翻跃,这是夏所付与的无穷活力。夏季午后一波又一波的热浪使得她小小的身躯渗出一层细精密密的汗水,与我举着她的双手的热量默契地融合。我全身心感触感染着这一刻天使般的幸福。幸福如斯来之不容易,正如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里的一句话:“一个善女子要承受疾苦,才能获得幸福。”

  二

  回望死后的那两个夏季仍未走远,它们像妈妈刚烙出锅的两张热腾腾的薄饼,强烈热闹地抱在一路,照旧绝不留情地炙烤着我的后背和魂灵。我拖着怠倦的身体,在狠毒辣的日头下奔走在病院的各个诊楼之间。手里握着林林总总的查抄及化验票据,年夜年夜小小的纸张上标着密密层层的诡秘数字和看不懂的医学术语。我知道,它们正悄然地谋害着我的命运,而我作为当事人却被冠冕堂皇地拒之门外。我仓促赶往年夜夫的房间,只有她能将这一切翻译出来。我来不及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在正午的日头下飞快地驰驱,被晒红的脸庞火辣辣的,心干涸得好像亢旱的地步,毫无朝气。

  “你这类环境,建议经由过程医疗辅助手段进行生养,简单说就是试管婴儿,不要再等了!”精明强干的女年夜夫以凌厉的眼神和不容质疑的口气向我宣布了那些数字和术语刚刚谋害的一切。她威严地扫了我一眼,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助、略带乞求的悯恻眼神,像一只受伤的已然没法逃生的鸟儿,无望地看着眼前持枪的猎人。

  “做仍是不做,不做的话,下一名!”专业而强势的女年夜夫已然收回她全数的眼光,绝不留情地将我弃置于暗中当中。我赶紧点了颔首,焦渴的嘴角无意识地噏动了一下,嗓子如一片干涸滚烫的戈壁,不克不及说出甚么话来,只求那一束虽峻厉冷酷却于我是但愿的光束再次投射过来。但是但愿失了,此时她的眼光正如一盏路灯的光束,逗留在它要逗留的处所,并未移动。她感触感染到我的颔首,用威严的口气喊了身旁一名女助手的名字,就像将工场流水线上的一个半制品敏捷地投向下一个出产环节一样,我也被抛给了女助手。“下一名”已无情地挤占了我的位置,我只能默默起立分开。女助手其实不像年夜夫一般桀,长长的卷曲的秀发用一根粉色的皮筋束在脑后,秀发的结尾轻轻疏松着,让我想起了秋收麦场上捆扎的金黄麦束。女助手危坐在一张小小的桌前,在键盘上悄悄地操纵一番后,打印机便吱吱地起头嗟叹,一张长长的化验单又满载着各样的没见过的医学查抄名目,轻巧地跳将出来与我碰头。我的双手有点哆嗦,像托起一根纯正的哈达一般虔诚地托举着这张票据。我知道,我人生新的一段道路开启了,那恰是由我手中的这条票据所铺就的细细窄窄、蜿蜒盘曲、布满未知和痛苦悲伤、和包含着无数哀痛眼泪的使人铭肌镂骨的道路。

  三

  我是一个出格怕疼的人,多是由于生成健康而很少吃药注射的原因。可是此刻,抽血和注射居然成了平常。不管我何等惊骇,何等想要逃离,何等无助和哀痛,那细细尖尖的冰凉的针头会绝不游移地钻进我薄薄的肌肤之下绝不知情的还在汩汩流淌着的血管,它们愉快肆意地年夜口年夜口地吸吮着我的血液,一个储血管获得了嗜血之乐,随即又换上另外一个,而护士手边的台面上天天排着那末多险恶而饥渴的管子。我盯着它们,它们也冷冷地盯着我。在这无声的敌视和较劲中,败下阵来的老是我。我温热的血液被它们强迫抽离身体,代表怜弱的我,进入冰凉的仪器中,接管一次又一次化验,并以一个又一个冷峻的数字和指标,作为怪异的铭牌再次将我标注。除抽血,注射也何等让人心生害怕啊!当护士在我一侧的臀部起头擦抹酒精时,本来放松的肌肉因这出人意料的一抹清冷而霎时收缩,就像一只乌龟以它坚固的外壳抵抗危险,肌肉也经由过程凝集成石头一般的硬度面临潜伏的外来药物打针。但是,越是抗拒却越痛苦悲伤。当针尖扎下去的那一瞬,耳朵嗡得一声响,像被一只蓄谋已久的毒蛇不设防线从死后猛得一口噙住,任其毒液注入体内而涓滴不克不及作为,那是一种不能不忍受的无声的失望。护士与护士的手法也有奥妙分歧,有的痛感相对较小,有的倒是钻心肠疼。若是今天注射的恰是阿谁痛感极为强烈的护士,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辰,我的神经已不受节制地惊惧起来,年夜睁惊骇的眼睛,瞳孔也无穷放年夜,清楚地映照着护士捏着针管的、预备打针的恐怖的双手。而我的手里牢牢攥着从排着长队的窗口领来的打针药品,因严重而用力过度,竟使得外面的盒子变了形,触摸到里面冰冷的装着药品的玻璃小瓶。双脚紧紧地钉在地上,像两根生硬的水泥柱,不克不及向前移动半步。注射的女护士标致的面庞上涂着艳丽亮丽的口红,修长身躯在白色年夜褂下跟着动作需要而模糊扭动。可当下的我已完全损失对美的感触感染,我面前闪现的还是一条凶悍的布满毒液的巨蛇,随时预备将它的毒液注入我的体内。我惊惧的颤栗如斯强烈,进而几近晕厥。

  四

  堂吉诃德的忠厚奴才桑乔曾说:“天主给她形成了创伤,也会给她治伤。”我的伤既在身体上,也在心理上。由于促排时代打针和服用了年夜量药物需要增强勾当才能代谢,并且一个健旺的体格也有益于胚胎着床和发育,因而熬炼是必需的。那段时候,我对峙跑步、进修泅水、跟练体操,乃至后来舍弃便当的交通东西,选择骑车回家。我上班的单元和住的处所在两个分歧的城区,距离很远。平常开车需要四十分钟,骑车就得一个多小时。并且接近家有一段上坡路,固然坡度不年夜,但吱吱扭扭的同享单车不管若何也骑不上去,我便弃车步行抵家。当夏夜的晚风缓缓吹来,将我的发梢柔柔地托举在温热的空气中,微汗的脖颈滑过活动的空气,带来爱抚般的暖和,像小时辰受冤枉时妈妈摩挲的手掌。薄薄的衣角也随风翻飞,悄悄拍打在正用力蹬车的腿上,像有韵律的节奏,这是年夜天然奏出的乐曲。有时辰强有力的空气流会灌满我的全部衣衫,并将它们鼓胀起来,这让我想起小时辰村落磨面的场景。当机械霹雷隆扭转起来的时辰,在一端漏斗式的凹槽里倒入食粮,另外一端出口处毗连一只用布缝制的灰白的狭长面口袋,它同时被机械扭转的气流冲得鼓胀起来,殷切地期待着从另外一端输送过来的已磨得细腻的雪白面粉。我感受本人正像这一只面口袋,只是我没有被绑缚在机械上,也无需采取面粉,我只是虚幻地漂浮在夏季闷热的气流中,正如我此刻履历着的人生。

  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罗瓦曾说:“在忧?和哀痛当中,却有一种阔别红尘的气力,给人以躲藏的乐趣。”于我而言,这乐趣就是画画、浏览。画画已成为我精力上的一种依靠和依靠,它舒缓了我心里的焦炙,和抽血、注射、化验、查抄带来的精力怠倦。它像一只布满魔术的奇异的手,将绵亘在我眼前的疾苦悄悄推开,让我可以或许短暂地逃离和忘怀。画室为我营建了一个新的世界,它像一间理疗室,我悄悄排闼而入,得以恬静地自我疗愈;也像一个能量场,让我在那边默默积储气力以面临还没有竣事的一切。有时辰出格想哭,有时辰却像一只深海的鱼沉潜伏最底处,寻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哀伤地坐着,不措辞,像一个孤单的自闭症患者,沉醉在孤单中,又从这孤单中罗致前行的气力。浏览也会带来精力的气力,安抚心灵的伤口。记得最掉意的那段时候,正好翻阅《堂吉诃德》,书中有如许一句话:“荣幸老是在不幸中网开一面,让人有所抚慰。”恰是这一句看似平平却包含无穷气力的话,在不经意跃入视线的时辰让我的眼泪当即涌了出来。它在我失望的心湖上激起了层层涟漪,正像黝黑一片的夜空闪过一道亮光,让我在意气消沉中看到一丝虽遥远但却终究可及的但愿的微光。这本书给了我莫年夜的精力支持,它不只安抚了一颗焦炙的心,还安慰我要晓得忍受和期待,正如它所说:“天主有时会让大好人刻苦,可是其实不永久如斯。”

  五

  杨绛师长教师说:“一小我颠末分歧水平的熬炼,就取得分歧水平的涵养、分歧水平的效益。比如喷鼻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喷鼻得愈浓郁。”我曾用这句话鼓动勉励掉意时的姐姐,而现在,也要将它赠予本人了。那照旧是一个热得让人沉闷的日子,高空中的年夜火球残暴地蒸腾着人世的水汽,树叶卷起焦黄的边沿,碧空如洗的天上没有一丝云朵,知了在高高的树杈上愁苦得叫着,这啼声如同往高温的火炉里又添加着柴火。今天是分歧平常的一天,我要去病院做采卵手术了。

  术前我的精力形态不错,前夕已与本人进行了一次长谈,决心要英勇面临。我迈着安静的步子走进手术室。我照旧没有打针杜冷丁(一种临床利用的镇痛药剂),这是基于之前的过敏经验。可是此次却疏忽了环境已变得分歧,由于履行手术的是另外一位年夜夫。手术起头时,年夜夫说有一点尿液,提出要插导尿管,我心里一紧,由于我知道那很不舒畅。我自动提出本人起身去排尿,可是并未被理会。一根冰凉的细细的尖管已进入我的身体并直奔膀胱,针尖锥刺的尖锐痛感攀登着神经当即传遍全身,我牢牢地闭上眼睛。我觉得如许便可以了,没想到年夜夫嘟囔着说没有导出尿液来,身边的一个智慧的女护士当即提议再扎一次,扎深些。因而,像被置于电椅蒙受电击科罚一般,我又一次不幸地被更强烈的电流击中了。可是也不知道事实导出尿液没有,却直接起头取卵了。我还没有从电击的痛感中恢复,随即又被吸收第一颗卵泡的强烈痛苦再次击倒。那是一种新的痛苦悲伤,以腹部的某一处为据点而不竭扩年夜、加深,像一股急剧扭转的强风暴,愈来愈紧,裹挟着损坏一切的壮大气力,凶悍地朝着我的胸口敏捷地奔涌而来。我已没法呼吸,像一根无力的哭泣的麦秸秆,被深深地卷入风暴中间,被抛掷,被撕扯,被摔打,被无情地剥离。第一轮风暴稍稍停息,我如挣扎在太阳灼烧下干涸沙岸上的一尾病笃的鱼,对若何挨得手术竣事,已然完全损失了决心。昨夜自我殷切地谈话所鼓足的勇气,已被风暴卷得了无陈迹,只剩赤裸的沙岸狼籍一片。此刻,我已从刚迈入手术室时的高昂的兵士酿成了一个委谢的俘虏。

  六

  “一何,我的好孩子,别哭了,要乖啊,乖啊。”一名刚出产完不久的女人衰弱地欠起身子,头发狼藉地披在死后,悄悄地拍着裹在襁褓里哭喊的婴儿。她产后中风了,就在租来的这座偌年夜的敞风的车间似的屋子里。她费力地移动了一下衰弱的身子,看着可怜的抽泣的婴儿却无力抱起她。她头痛欲裂,满身酸麻,严重的眩晕令她下不了床,没法独自行走。此刻,遥远的故乡恰是最忙碌的麦收时节,几十亩熟透的麦子黄澄澄地立在麦地里期待收割。姥姥赐顾帮衬了三天,出产后就被远方丰满的麦穗吃紧地召归去了。第二天她下床做饭的时辰不幸地着了一股利害的冷风,自此就跟瘫痪的病人一样只能无力地睡床了。她感受本人可能闯不外这一关了,可怜的孩子或许永久要得到妈妈了。想到此,眼泪就决堤般地滴下来。在最初生命求助紧急的关头,丈夫从远远的处所请来一名缄默的老迈夫,天天按时打针一支针剂。就如许持续注射一个月,女人居然奇观般地可以起床了,中风的各种症状也起头渐渐衰退。她欣喜地搂着孩子,亲吻她的小脸蛋,冲动地呢喃:“一何!一何!妈妈活过来了!”说完,眼泪又决堤般滴下来。

  七

  终究可以移植了!

  将贵重的胚胎(在尝试室情况下培养的受精卵)经由过程邃密的仪器移入体内,若是可以或许顺遂着床并正常发育,我便终究可以怀上一个宝宝了。固然这神圣的一刻也其实不能保护顺遂出产一个健康的婴儿(由于还面对不着床或着床后胚胎不发育等诸多风险),但这一步最少意味着离可能的成功更近了一点。移植手术进行得比力顺遂。移植后为了胚胎更好着床,要平躺七8天。因而下战书出院接我回家时,家人将副驾驶座的椅背调至程度,就如许我抬头躺在车里。这是一个很是怪异的视角,正如《灭亡诗社》中的英语教师约翰·基廷鼓动勉励学生们站在课桌上以新的目光不雅察世界一样。我也躺在车里,以历来没有想到过的视角,从头不雅望着湛蓝的天空和一点一点移动的流云。马路照旧喧哗,人流如织。为了不波动,我们爬行得很是迟缓。盛夏翠绿的柳条柔柔地垂下来,绝不在乎地滑过车顶,又荡荡悠悠地落在我们死后。强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车内,是那样使人慵懒。我用十指交叉的双手悄悄捧着肚子,捧着我所有的但愿。此刻,在这高高的深远的天空下,我的心里很是安静,被一种庞大的平和平静所包抄。这让我禁不住想起了《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公爵中弹倒地时所看到的那一样的一片高远的天空缓和慢飞舞的灰云,他在心里想,这一刻“何等安好,何等安详,何等肃静,一点都不像我那样奔驰……”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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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散文 苦夏 芒种 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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