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石碑上没有任何字迹,斑驳脱落的碑身上覆盖着一层岁月的痕迹。石碑老了,我在上面闻到了几十年雨水的气息,听到了几十年北风的呼啸,至于晨露和朝霞,夕阳和余晖,早已变成岁月的一部分,雕刻在上面。
我不认识这座石碑,我只在梦里见过它。在那片我所熟悉的森林里,它显得落寞和孤寂,在夜里散发出幽蓝的光芒,就像有精灵住在里面。月光像一把把箭,闪着寒光朝石墓碑射去,箭头刚要扎进石碑的时候,仿佛被斩断一般,纷纷坠落,掉在荒草中,变成了一滩银色的水。
我可能出生在这片森林里,每次一走进去,便觉得浑身冰凉,冷汗直冒,总觉得危机四伏,到处都是陷进和暗器。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我不得而知,我对这个世界最早的认知就来源于这片神秘的森林。
我出生的那个季节正直盛夏,森林郁郁葱葱,十分茂密,正因为如此,我没有被炎炎烈日晒成肉干,反而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些像蝴蝶一般翩翩起舞的树叶,用它们的身体帮我遮挡住强烈炙热的光线。我好奇地睁开眼睛,看着被树枝划破的天空,一小块一小块湛蓝的碎片宛如镜子一般闪闪发亮。
我的身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树叶,那些绿油油的叶子里流动着清凉的液体,它们用自己蓬勃的生命力护佑着我,偷偷往我的皮肤里注入了营养和水分。
一定有人专门从树上扯下了那些树叶,将它们均匀地铺展开,做成了一个简陋的小床。当我醒来时,我就躺在这张绿色的床垫上,四周弥漫着植物的香味儿。
一只蚂蚁沿着我的脖颈爬上来,艰难地攀登到我的鼻子上,我感觉有些痒,想把它弹下去,可是我的手一点都不听我的使唤,怎么努力都触碰不到鼻子。我只好无奈地打了个喷嚏,心想这种力量对一只渺小的蚂蚁而言,足够算得上是一次火山爆发,或者是一次地震了,然而,蚂蚁依然稳如泰山地爬在我的鼻尖,像是一粒从皮肤下面长出来的肉瘤。
几只蝴蝶在我的头顶追逐嬉戏,它们自由自在的样子让我非常羡慕,我也想长出翅膀在空中舞蹈,可惜我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拼命蹬着脚,两条腿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包裹着,怎么都蹬不开。早知道活着是这样一件没有自由的事情,我宁愿从来没有出生过。
“自由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很多时候,师父叹着气对我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师父一边擦拭着手里的宝剑,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因为人更喜欢束缚自己。”
“明明自由才是美好的,人为什么会喜欢束缚自己呢?”我还是不懂,感觉这个世界好复杂。
“无拘无束,便会无依无靠!”师父不动声色地说。
那个时候,我听不懂师父的话,总觉得大人活得像一个谜语,让人始终猜不透。
我叫蝴蝶,这是师父给我起的名字。每当他讲起第一次遇见我的情形,总是一脸陶醉地回想着往事,嘴角不由自主地荡漾着轻柔地微笑,跟他平日里严肃的神情一点都不一样。
“师父,我为什么叫蝴蝶?”有一次,我突然问道。
师父眯着眼睛,目光显得深远而又悠长,摸着我从肩膀上垂落下来的头发,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到你周围飞满了彩色的蝴蝶,额头的正中央栖息着一只绿色花纹的蝴蝶。起初我以为是一片树叶,正要将它捡起来的时候,它突然煽动着翅膀飞走了。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一只蝴蝶精灵,长的那么漂亮,一双明亮的眼睛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果然我的记忆和师父的记忆不一样,我只记得被那只讨厌的蚂蚁折磨的浑身奇痒无比,恨不得将它碎尸万段,可是在师父的记忆中,蚂蚁并不存在,反而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它在我的眉间落下轻轻一吻,便消失不见了。
直到现在,我的额头上依然有一个清晰的瘢痕,形状宛如蝴蝶舒展开的两片翅膀。可能正因为如此,师父才给我取了“蝴蝶”这个名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既不媚俗,也不冷傲。
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叫蝴蝶,在某个夏日,出生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师父见到我的时候,我被包裹在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里面。青灰色的衣服上面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刀口,每一个刀口周围都浸满了暗红色的血迹。
师父说,这件衣服的主人必死无疑,因为最大的一滩血迹刚好在胸口的位置,一定是在那颗受伤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他用这件衣服将我紧紧包裹起来,然后挣扎着从身边的大树上扯下几百片树叶,垫在我的身下。
“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吗?”我问师父,心中平静的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师父点点头:“看样式和尺寸,确实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我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脑海里想象着他的模样,可是连一个模糊的轮廓都想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抱着你几乎找遍了整片森林,都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甚至连一滴血,一个脚印都没有找到,仿佛你是从天上自己落下来的一样。”
不知为何,师父的眼眶里蓄满了泪花,眼看那些晶莹的液体就要汇聚成河流,从师父的眼角溢出来,我连忙挥动着长长的衣摆,讨好地说:“师父,让我再为你跳一支舞吧!”
师父席地而坐,端起一碗凉茶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咽喉汩汩而下,我甚至能听到水流撞击在食道壁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跳吧!跳吧!”师父一扬手,表示了许可。
顿时,我的脚下有几百只蝴蝶腾空而起,将我盘旋在半空中,我的衣袖朝哪边伸展出去,哪边的大地上就会瞬间长出一棵开花的树。摇曳的树枝轻柔地摆动着,比我的舞姿还要优美。满树的花瓣像鹅毛大雪一般从天空中飘然而下,落在大地上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一支舞毕,师父的肩头落满了粉红色的花瓣,眼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那么面目狰狞。
“师父,你怎么了?”我跳舞原本是为了止住师父的眼泪,不料却变成了眼泪的催化剂,像给那头猛兽灌了兴奋剂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哭,眼泪从师父的眼睛里流淌进我的心底,那么冰冷,那么苦涩,仿佛一碗红褐色的药。
第二次看到师父哭,便是几年之后了。师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说:“蝴蝶,蝴蝶!有一个秘密一直藏在我的心里,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每一天都会往里面进移一点。如今,连刀柄也慢慢插进去了,我的心马上就要被它劈成两瓣了。我就要死了,临死前,我必须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师父,你别说了,你不会死的。”我哭着伏在师父的胸脯上,第一次感受到师父心脏跳动的节奏,那么柔弱,那么缓慢,就像一株即将熄灭的火苗。
泪水像初春融化的冰雪,一滴一滴从师父的眼角滚落下来。我看到窗外的柳树渐渐抽出了嫩芽,春天真的到了,马上就又是一个炎热的盛夏。
师父伸出手,习惯性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蝴蝶,其实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慈爱的父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情的丈夫。”
我抬起头,惊异地看着师父,仿佛一只怪兽闯进了我的身体里,我不敢说话,不敢思考,也不敢大声呼吸,生怕会它会忍不住咬我一口。
“那个男人就是你的父亲。他为了救你,也为了救我……”说到这里,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
“师父,那你是谁?”我的身体像被渐渐披上了一层薄霜,冷得浑身发抖。但我顾不得这么多,我更想知道真相。
“我,我——”师父欲言又止,一口鲜红的血从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缎面被子。
“其实,我是你的母亲。”犹豫了很久,师父还是挣扎着说了出来。
这句话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我从头到脚包裹在里面,就像许多年前,一件沾满鲜血的外袍将我包裹起来一样,同样让我感觉窒息和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