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霜降,又到了老家油茶采摘的时候。
中秋节那天中午,我和妹妹两家约了一起陪母亲吃个节日团圆饭。大家刚见完面,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提醒我和妹妹:“这个长假你们哪天回老家?上个月我回去到山上看了,又是丰年,你们记得要把油茶采摘的事情安排妥当哦!”我和妹妹相视一笑,竟然异口同声:“放心吧妈,我们会处理好的。”
父亲离开我们十一年了,母亲一直跟着我们兄妹俩在长沙生活。老家那点田土早已交给邻居种植,唯有那片承包了近四十年的油茶林,我们娘仨始终不忍心、也不放心托付别人,时不时轮流抽空回去看一看、打理打理,采摘临近时都必须回去亲自安排采、晒、榨,年年如此。
老家的那片油茶树,一直是父亲母亲的命根子,也一直是我们兄妹俩读书求学的钱袋子、全家人的油罐子。它记录了我们家的酸甜苦辣,凝聚了全家人辛勤耕耘的汗水,也见证了我们家苦尽甘来、翻天覆地的生活变迁。
我的老家位于祁阳市三口塘镇丝塘村,是祁阳油茶主产区之一,家家户户都有承包的油茶林,村前村后、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葱葱的油茶树。故乡的油茶林,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春天来了,小伙伴们最喜欢在油茶林里割嫩嫩的猪草、鱼草,或是牵着牛放到油茶林里任它自由吃喝不会乱跑,而我们则玩我们的,偶尔谁发现了哪棵油茶树结了很多又嫩又甜的茶苞,免不了一番争抢;夏日里,小伙伴们去油茶林里扫枯落的油茶树叶作柴烧,会划一些势力范围,“这片地上树叶子是我的,那片是你的”,油茶树下落叶多的,总是被力气大的男生占领,力气小的男生和女生免不了被欺负,但也只能干生气;秋深了,油茶果熟了,孩子们放了学先要帮着家里守护、采摘自家承包的油茶树,然后三五成群到别村组的油茶林里捡茶籽,遇上有些油茶果没有采摘的,小伙伴们象打仗一样,分工合作,实施偷摘,然后平分战果,若是被巡山的抓住,就耍赖大哭,最多被收缴偷摘成果或是被骂一顿完事;到了冬天开榨时节,除了在白瓣黄蕊的茶花丛中追逐蜜蜂、用橛根管吸食花蕊里沁甜的蜂蜜,村里的老榨坊就是孩子们的欢聚之地,或在茶枯火里煨红薯,或揩点刚出榨的香喷喷茶油回家炸红薯片、炒黄豆作零食,真是其乐融融、回味无穷。
我家承包的那片油茶林,叫文家山,是1984年冬天开始承包的。我家五口人总共分得了五亩多的油茶林。父亲那时是村里的会计,母亲是村里的接生员,算是村干部家庭。父亲公道正直,母亲大方好客,好事总让着别人,吃亏的事总是自己担着。村里的稻田少,也没有别的资源,油茶树就成了村民们的主要经济来源,分得一块离家近、密度大、质量好的油茶林,是村民们最开心的。村里分完油茶林的那一天,我依稀记得,母亲没吭声,重病中的奶奶还狠狠责怪父亲,说父亲干部白当了,不仅没抢到好的,反捡了一片最差的。父亲淡淡地笑,也不回嘴,任由奶奶数落得没了力气才罢。那片叫文家山的油茶树林,从此伴随了父亲的后半生,也成了我们一家人魂牵梦萦的福地。
深秋的黄昏,金霞满天。放眼望去,故乡已是全然一新:幢幢楼房,白墙红瓦,错落有致,掩映在一片余晖和绿树丛中,煞是好看。眺望文家山的方向,群山含黛,雾霭袅袅,我仿佛看见自家的油茶树上,咧着嘴的油茶果挂满了枝头,没咧嘴的油茶果都撑着鼓胀的褚红色肚皮,仿佛在向我招手微笑。翻看着父亲留下来的那本早已泛黄的日记本,上面工工整整写着“85年3月11号油茶种苗400株86元”“85年3月15号猪粪鸡鸭粪210斤12元”……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年父亲改造那一片油茶林的朝朝暮暮。
为了把全村品质最差、土质最贫、产量最低的文家山油茶树林改造好,父亲说服母亲借了两百元钱,步行二十多里到大忠桥街上买回优质油茶树苗,起早摸黑到周边村里收购猪粪鸡鸭粪一担一担挑回来,然后一棵棵的移栽、补栽。两百元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五亩多地移栽、补栽近八百棵油茶树,也不是个小工程。当时我在读初中,妹妹还在读小学,父亲为了省钱不舍得请别人家劳力,就叫我们兄妹俩上学之余跟在父亲母亲后面帮忙。每每我叫苦叫累时,父亲总是鼓励说:“忍一忍,等油茶林改造完了,我们家每年可榨五百斤茶油,有吃有用,你们兄妹俩读书的钱就不用愁了!否则怎么办呢?”望着个子不高身子又瘦而眼神坚毅的父亲,我无言以对。懂事的妹妹在一旁,拉我的衣袖,暗示我听父亲的话,咬牙坚持。就这样,我们一家大小硬是拼了一个冬天和春天,按照父亲请农技员设计的方案全部科学地移植改造完了。
文家山油茶林经过父亲提质改造,第三年成效立现,产量提高了一倍多,出油率提高了四成,而且产量稳定,年年丰收,乐得父亲母亲合不拢嘴。村里的人们开始还怀疑,但事实让他们相信了科学种植和辛勤耕耘是农民致富的法宝。“到底是读过书的有知识的,就是不一样”,日子渐渐好起来,家里渐渐富起来,父亲母亲的名声也在方圆十几里的乡邻间传播开来。在父亲的影响下,许多村民也对自家的油茶树林提质改造,一些见过世面、在外打工赚了钱的年轻人陆续回乡创业,大片大片地流转租赁山地种植油茶树,开始集约化、规模化、产业化经营油茶。
靠着文家山油茶林的有力支撑,我们兄妹俩先后考进重点大学、顺利完成了学业,还分到省城的大机关和大医院工作,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可是我们那个偏僻农村的大新闻。父亲母亲以我们为荣,而我们兄妹俩更以父母在乡邻享有美誉和威信感到自豪。
父亲虽然一生务农,小学毕业,却酷爱看书,兴趣广泛,写得一手好字,拉得一手好二胡,唱起祁剧、花鼓戏来也是有板有眼。乡里红白喜事需要写字写对联做司仪,父亲总是乐于帮忖。对文家山那片油茶林,父亲更是情有独钟,就象对待我和妹妹,默默奉献,无微不至,任劳任怨。我和妹妹参加工作成家后,母亲就离开老家轮番帮我们两家带孩子,留下父亲一个人在老家。每次我劝父亲,如今我们都工作了,家里条件也好了,多到城里来住,别种田了,油茶林交给邻居打理吧。父亲总是怼我:“翻身了可不能忘本!当年咱们家田少没劳力那么穷,没有那片油茶树,你和妹妹能读得起大学吗?我们家能盖新房吗?你们两家一年要花多少钱买油吃呀?”我只好闭嘴。每次来长沙,父亲总是满满一担百来斤,茶油、米、鸡鸭鸡蛋、蔬菜什么的,汽车转火车,花一整天才到,然后一家分一半。呆不了几天就要回家,说:“家里事情多,照顾好你妈,我得回去管家,现在油茶林里还间种了橘子树需要嫁接搭架子,还得扯草喂鱼呢!”多少年,我和妹妹的脑海里都是同一个镜头:父亲挑着一担吃的喝的从火车站出口处出来,额头上汗珠点点,也来不及擦,看见我们就是开心的浅笑;走时担着几个空油桶空水桶,检完票到进站口时回过头给我们挥一下手,留给我们一脸无奈的不舍、一个瘦瘦的微驼的背影。
2012年清明节后的第七天,是我们全家最伤痛最不堪回首的一天。六十五岁的父亲,因患胆管细胞癌晚期,医治无效,永远离开了我们。离世前的那个清明节上午,阳光依旧灿烂,油菜花依旧盛开,可我们全家人的心里一片黯然。已经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父亲坚持让我和妹妹开车载他到离文家山油茶林最近的高地上,陪他最后一次眺望青葱隐约的文家山。父亲深陷的眼窝里满含着泪水,一脸依依不舍、万般无奈,久久看着远方,然后拉着我们兄妹俩的手弱弱地说:“爸得错了病,没有办法。我死后,就葬在文家山的那棵老油茶树王旁边吧。另外家里的田土你们可以转给别人,但油茶林不要转,要管好,它可一直是我们家的衣食父母呀。”我和妹妹泪眼婆娑,默默点头答应了父亲。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他安葬在那棵年近百岁、据说很有灵性的老油茶树王旁边,让父亲日夜与他心心念念的油茶树们为伴。十一年来,我们兄妹俩无论多么忙,也要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回到老家,亲自安排好油茶树林的所有事情,到父亲的坟前跟他聊一聊过去的往事,说一说现在的新闻。父亲,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们的家乡祁阳现在是“中国油茶之乡”和全国油茶产业发展示范基地,新建了全国首家油茶博览馆,临近的唐家山已经建成连片十万亩的优质油茶林。相信不久,我们家、我们村的油茶树林就跟唐家山连成一片,油茶产业会成为我们故乡千家万户的致富支柱产业,文家山、唐家山…所有的绿水青山都将会变成老百姓的金山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