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11月7日傍晚,我独自躺在蜈支洲岛,一把棕红色木椅上。空落落的海滩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清凉的夜风和一波波涌来的涛声。我掏出手机,拨响了朋友的号码,说,你听!海!
朋友没有听到。
这种哗哗有节奏地弹奏,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的头顶是一柄棕麻蘑菇大伞,黑暗里依稀辨得出它优美的轮廓,弧度上方是更深的黑夜。没有万千星河,那只是我的想象。梵高笔下宝石蓝旋转的苍穹和金色繁星不属于今夜,除了远处海面上浮动的细微渔火,余者漆黑一片。
只有海浪,从地心涌来,哗哗!哗哗!不绝于耳。它悠长均匀的呼吸,像极了人类呓语,哭诉,绵绵的喜乐,抑或平静与肃穆。连同那些玉色粉尘摔碎的往事,淹没于海,并长在一起。
也许它只是海,一个单纯的定义。
这是一座孤岛,白天的溽热,连同密密麻麻的人流,青烟般散尽后,便是这般安宁。
5点30分最后一班客船离港。
没了挥舞的丝巾、浓艳的妇人、裸露的长腿、戏浪的人群;没了五彩缤纷上天入水惊险刺激的游戏、来来回回穿梭的电瓶观光车。没了林林总总,拉风的一切,彻底安宁。
海归于海,岛交给了岛。
一排排空荡荡的躺椅,一条条干净望得到头的马路,只有银白沙滩上重叠交错的脚印,于暮色温柔里,陈述着白日的喧嚣、惆怅抑或落寞。
蜈支洲岛,一篇奇骏散文。而你只是一只被别人覆盖或被海水轻轻抹去的脚印。
没有看到落日。那些金红的光斑一点点转走,它落下的方向,不是我停留的海岸。火凤凰燃烧于他人眸底,而非我的瞳孔。
我选择黑暗袭来时,躺在孤独的海岸听海,岛是静的,我也是静的。听海,须在暗夜,身心关闭,被夜风涤平荡净之后。你的安闲,和夜风吐出的发丝飘缠在一起,随浪起伏。画面里的你,已不再是你,也不在于你听不听得懂海,而是听不听得懂自己。
你是空的,留下耳朵,就像所有的倾听,是为了避免眼睛失真一样。
岛也是空的,这是一件奢侈之事。不用催促,一个中年妇人,无钱无色,只有握在掌心里的一部手机。怕只怕浪费这生命里为时不多的夜晚。
所有海风、礁石,悄然盛开或死去的热带植被都是我的;银质沙滩,芳香泥土,高大听风的椰林、龙血树、恐龙时代流传下来的桫椤,都是我的。像一幕终场音乐,我的富足建立在别人散去之后。
朋友说,你对生命的热爱,真像你。
有时,我是不像我的,那个我,让我极为厌烦,只是心魔还不够贪婪。
我的大脑看着这个躺在沙滩椅上,近乎安眠的女人,风撩拨着她的长发;看着她默默起身,拾级而上,凭着记忆拐了几个弯。像个女鬼,一袭白裙,拖着柔软的轻纱,飘摇在海道上。脚上绘着淡蓝山水和仙鹤的轻便布鞋也悄无声息。涛声愈来愈强,冲击摔打,于岩石迸落,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黑黢黢的四周,被浪涛围裹着,海的摇窝在震荡,盖过黑暗,甚至掀翻整个岛屿,连同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也一起沉没于海。
而我站得很远,静静的。
这个岛没土著,蝴蝶状野生岛,供开发娱乐用。只有游人、工作人员,原来的妈祖庙已成为茶室。它密,满山拥挤的植被,勾连繁茂的藤蔓。海岸线崎岖不平,不同于西岛的开阔舒朗,然而游人鼎盛。
走至码头,望见遥遥灯火,顿觉心安。顺着路,拐上坡,不远处便是酒店璀璨的大厅,我回到人群。
珊瑚酒店,岛上唯一一家酒店,连同林中散落的木屋均是它的附属。开放式大厅,通向外界万千奇花异草、海风海浪。品位的背后,价格不菲。我定了最便宜的包房,不包早餐,一千三。同样品质的海景房,三千多。
平时过日子,不大理会钱,一粥一饭,温饱即可。这时,我开始算计卡里的数字,竟萌生有钱真好的念头。
三亚长夏,白日的天空,永远滚烫黄金。所以我得留下,在清晨与夜晚,触摸它近乎完美的意象。
贝壳做的床头橱,闪着牙白之光;鲜花四溢的落地长窗,看得见悠闲雪白的羊驼。乔木高大,三角梅无声萎地,鱼尾葵垂下发辫,热带水果免费供应,一切浪漫到不真实。
三亚,裸体美人,不掩风情,却近乎圣女。
二
一夜安眠。
翌日五点半,简单梳洗后,决定一个人去看日出。
在服务台询了路,外面漆黑一团。
踩着绵绵涛声,出酒店向左拐,浪声渐行渐熄。进山,路灯微弱的光亮打在我轻巧如猫的脚步上。万物酣眠,鸟在打盹,纯洁的林木尚未醒来。白日绿影婆娑的丛林黑咕隆咚。停下,不能再走,若迷失路径,不仅看不到日出,返回去的可能性都不大。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整六点。与此同时,路灯全部熄灭,整座岛屿陷入一片混沌,惊慌间我无法辨识脚下之路。
好容易弄开手机电筒,我决定返回酒店。那一刻,遗憾袭上心头,错过日落,也许又将错过日出。
在酒店入口处,迎头碰见一位少年。棒球帽,运动鞋,身姿矫健,边看手机边前行。我问了路。
“往左走,观日岩。”小伙子抬头笑着说,他也正要去。
“能一起吗?”
“当然,也好有个伴。”他盯了下手机:“1.4公里,我们加油。”
寂静的山路,只有我俩大踏步朝前走,拐了许多弯。小伙子边看导航边指挥,一刻都不曾停歇。我尽力捣腾着双腿,晨风切切,天越走越亮。这样的速度对我来说是个挑战,加之上坡,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若自己独行或许早已放弃,然而不能牵累同伴。交谈中,得知他从几千里外的黑龙江飞过来。
我让他先走。
坚持下,你看,小伙子指了指路牌。观日岩,前方400米。果真,我听到了隐隐的涛声。
上坡再上坡,终于登上观日岩。朦朦胧胧的天色里,早有两个年轻人迎风而立。女孩牛仔衣,清爽的马尾辫。她笑着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静伫山巅,俯瞰辽阔深邃的海域,天地之大也小。海鸥金属般凄美的鸣叫回荡崖岸。一个黑点在蠕动,鱼,抑或海怪?拉近手机镜头,竟是一艘两头尖尖摇晃的木船。天气并不好,昨夜涨了潮,镜头摇向右边,还有五六只。渔民在出海,于这个薄雾的清晨。
天空是被一曲悠扬的洞箫吹开的,玫瑰刺破的一瞬,一条紫带横亘,海面披了一层柔黄的金毯。太阳一点点露出来,那么小,那么小,像个水晶球。有人说,像鸭蛋黄,我倒觉得它的奇妙伟岸,更像远古神话,抑或人间的喜悦与庄重。
当然,也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场窑变,一场酒事,一场盛大的重逢与别离。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日出,于暗处,苦难人的裂缝照进去。划破黑暗的一瞬,一颗心隆重捧出。
暗透了,自然会亮。
日月星河是不老的,虔诚地游走在时间之外,每一天都新鲜打开。海上看日出,最大的好,是水面漾开的金波。附加的幻,假,也美。所以很多美好是不真实的,并非来自自身,而是源于外界的垂爱。
日出完毕,很多人尚留恋于此。我怕家人等候,于岗亭问了路,一个人往山下赶。
下山很快,遇到岔路也会犹豫。幸好后面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个戴太阳帽的女士追赶上来。她去情人桥,我回酒店。
女士提着坤包,脚踏时尚凉鞋,细眉窄眼颇风情。我们边说边往海滨大道走。在路口,巧遇出来散步的姑妈夫妇和弟媳。
三
玲珑的海岸线异常丰富,枝型优美的草海桐布满海域;相思豆累垂可爱,红如珊瑚,却是人间的至爱情物。合果芋长在山坡,通体芳艳,泛着幽光。仙人掌孤于银滩,浑身是刺,一腔冰液化作热血,喷洒出海石花般厚重的花朵。
热带看着干,却眼泪四溢。
绞杀植物,颇为浩荡,隐匿在碧沉沉的古丛林,亦是人类翻版。大自然并不平静,攀附、缠绕、扼杀,把种子播撒在它者怀中,吸食存活,生长壮大;再把根须牢牢针扎进泥土,直至耗干对方。像场甜蜜的游戏,在慢条斯理,日复一日地麻醉中推进。
那个宿主,也许缘于最初的孤独友爱,抑或不在意。它接纳了它,但后者并非寄生,而是占领。当捆绑愈来愈紧,临近窒息时,为时已晚。也许前者早已适应了这种温柔的勒索,成为风景,也成为死亡;也许无奈,或心甘情愿,像诸多没有尊严、贪婪的情爱,而土地给予了它们无限的宽容。
我们边走边拍边识别,惊叹于自然界的惊心动魄。更能理解,做一棵笔直树的优美心境。
猩猩草的红色羽状花瓣星星点点开在绿丛,俯近看,才发现是叶的根部。花即叶,一种视觉欺骗,也是植物游戏。有种树,苍劲饱满,坠落的叶片淡黄透明,不似楚地的落叶呈焦枯状。一个女清洁工把它们扫拢一起,像堆玉片,说是银毛树。
第一班客轮还没来,岛是寂静的,可以慢慢闲逛,越往里走越原始。
见到露兜树树根的一瞬,简直惊呆,像化石,风干于沙滩。五六米那么高,庞然若屋。试着走进去,扶着白色粗粝的根,仰望着它在头顶虬曲盘绕,纵横交错。是海水的冲刷,让其裸露出来,呈出这般形式美。
露兜树也叫野菠萝,果实能吃,成熟后如佛焰。
根,一棵树的骨头,思想部分,也是古典部分,沧桑坚硬。地表的葱茏,已微不足道。很幸运,人类借了泥土的眼睛,窥见它的整个语言体系和结构形态。它的根大于优于它的干它的冠,也验证了盘根错节这个词。任何事物表面的繁荣光鲜,非平白无故,而是来自自身的顽强或他人输送。若只凭外表判断,那样的目光很短浅。也似一些势力勾结,但植物的争夺是纯洁的,至少没有妨碍人类。
正如西马德教授研究的那样,地下世界堪比地上世界。树木彼此相连,不仅营养交流,还思维交流。母树更爱自己的子孙,同样可以有脑。
孤独的海岸线分外寂寞,除我和弟媳,再就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沿途捡拾垃圾。
碎碎的珊瑚躺了一海床,多呈牙白色,抑或淡青或染了红铜色泽的。见到时,颇惊讶,它们形态各异,呈出艺术品的品格。捡拾几块,小心翼翼包在丝巾里。
我们返回时,那名女士一个人坐在白色秋千上。银毛树的叶片在其头顶盘旋,树影重重,碎了一身。
看见我们,她招了招手:“录侬的背影好了,正面要不得,侬发朋友圈,证明阿拉来过。”她操吴侬软语,是上海人。
人之出游,目的不同,有的来寻山水,有的来找自己。姑妈见花就钻,每张照片都春意盎然,她住北国,鲜有鲜花。弟媳见水就脱鞋,对水有天然情结,或自拍,长得极美,尚要美颜,于稀奇古怪的植物也饶有兴趣。
我则喜欢苍凉、衰败、死亡、孤寂、自然或者暗生长的力量。人工花朵避之不及,不自觉排斥一些景点,对情人桥、观海长廊更是毫无兴致。虽然喜欢看海水冲上来,翻起泡沫,再隐隐退下,抹掉沙滩上的一切痕迹,干净得如同一首哲理小诗。但无法更亲近,这是我的隔膜,怯步很多事。太美或太丑,只能远观或平静对待。五官对我也没太多意义。
我在浪费弟媳的时间,她也在浪费我的时间。大自然给予我们不同的东西,哪怕站在同一片海域。
这次旅行,也注定在不断商讨妥协包容中进行。我们在匆忙的山水中认领自己,陶醉于自我的浅快乐。
那些白日匆匆,顶着烈日而来的客人,多半拥挤在海岸。戏水冲浪、抢占沙滩椅、海上蹦极或在标志性建筑、题名刻字处拍照留念,镜头里无法剔除摩肩接踵的人流。深部几乎无人至,导游也不会带你去,而植物的光合,往往在暗处拉动夜曲。那些不知名花朵的舞衣,于无人处片片碎落。
曾拐进一条长满苍苔的废弃小路,齿贝样的阳光洒于阴湿木香。植藤烂漫,林木安静,白腾腾的光蒸发在丛林中,像非洲,或更遥远的地方。椰子掉落在地,抽出鲜嫩的幼苗,死即生,一棵大树的胚胎,土地给予了它最原始的诚意。
一所简陋的木屋前,晾晒着衣物。篾编的提篮、水桶、盆子,随意扔放,估计有清洁工或拾荒者在此隐居。站那,弟媳帮我拍了照。
我行走在一片叶子的背面。
四
西岛,东山魁夷的色调,像封落雪的情书,海岸线极其漫长。
高纯度天体,无所凭寄的白云,椰林稀疏,孔雀蓝绽放在海面。我曾把它想象成夜行人怀揣的璧玉,白色百叶窗通向的天堂。
它像一个形容词。
去西岛很偶然,从新红村坐25路公交,我们的目的地是南海观音与天涯海角。事先没做功课,就着弟媳的手机瞟了眼,一尊一百多米的观音立在海上,与荆州花几亿修的关公像相类。这个景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商业围圈,也只是商业围圈。若古刹,倒真怕惊破山门的清宁和诸佛眉尖的雪气。
前座四人,一路谈论三亚风光,听口气来自东北某办事处,在海南已游玩数月。一位瘦高个先生说道,最无价值的景点便是南山寺,这倒和我的审美契合,遂改为西岛。
上岛的一刻,还是倒抽了一口气,液体水晶,实验室里的液态氧。
清波细浪的海水,窥得见一群群游鱼。摇曳的水草、水底礁石以及石上茵茵绿苔也都一清二楚。流动的波,冰的解体。
细瘦的海岸,犹如天鹅的颈项洁白的弯在那儿。脱了鞋,在海滩上走了走,细沙如棉,茫茫无际。丝丝缕缕五彩斑斓的阳光垂于海面,绿宝石样的海水,一层层过渡,似古铜,又像少女。
美丽的新娘,提着洁白的婚纱在椰林里拍照。摄影师的姿态很文艺,新郎颈口鲜艳的领结在一片银白湛蓝里格外抢眼。新娘的脸开成芙蓉红,衬着热带高大乔木,掩不住春光春色。
一条贞静的小路通往古渔村,漂亮的小楼和湖北别无二致。有太婆在自家门前摆摊,小鱼干、珊瑚、珍珠,挤得满满当当。我询了价,小鱼并不贵,带头的10元一包,不带头的15元,也有25元的,看分量。家家门口铺晒着整齐的小鱼,也有高档透明的小鱿鱼,100多元钱一斤。
坐在一个简易棚下,面前方桌陈放着菜单。菜品并不贵,几十元钱就可以吃饱,菜是山里的菜,鱼是西岛的鱼。
要了两个椰子,阿公帮我们削去头部,插上吸管。清凉的汁液注入肺腑,天然不腻无糖味,是我喜欢的状态。
阿公健谈,62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海岛居民大多如此,皮肤黝黑,闪着白牙,一脸灿烂。阿公是这家餐馆的主人,曾邀朋友上岛小住,两人晚上驾船出海,在退潮后裸出的礁石上喝酒聊天。明河在天,一船星辉,借着晶莹的月色,窥得见水底一群群五彩缤纷的游鱼。他撒网打回,煮给朋友吃。朋友惊呼,太美了!嚷着要留在西岛,每年冬天都过来住上一小段时间。
椰汁喝完,阿公又帮我们从中劈开,变成两个半圆小碗。椰肉如雪,有半厘米厚,散发着好闻的木香。椰水,天然饮品,木头积下的浆液。大自然造物神奇,美好的并非人类,而是各种植物,只不过人们享用了它们。
阿公教我们吃椰肉,用专用刨子一片片刮下。脆生生,味淡,细嚼却很香。我说若生活在海南,切丝,稍微晾晒,用香油凉拌,早起就粥,倒是一道清爽的小菜。
五
渔村里面,愈走愈静,遇见珊瑚老屋是一个惊喜。时光是黑的,沉于海底。黑桶子瓦,墙体烟熏火燎,剥落的位置,露出一块块珊瑚石。美、沉静、原始,天然的砖。那纹理,年代感,如尘封的一道道暗门,推开便华彩万千。
一丛丛鲜雅的凤凰花探出老墙,菠萝、香蕉唾手可得,杂草缠于栏杆。木门发白,铁环上着锈末。时间温习着时间,古老到肃穆。
有的建筑颇文气,也大派,拱形木格窗,尽显欧风。门洞隐约着梅兰竹菊的暗纹与当初的字幕。老屋多为两层,也有矮屋。窗户不大,外墙古朴简约。
裸露出的珊瑚异常美丽,弯曲成虫样或针眼蜂巢状,通体皆花。它们曾是活的,灌满海水,柔软起舞于海底。离水后死去,成为标本,也成了砌墙的砖,但依旧陈列着优美的纹理。
不少山墙,留有蜗牛状圈纹,据说是抹墙沙贝里,没死沙虫游走的痕迹。
神秘的书吧藏匿于此,茶色小格木门有点旧时光的味道,颇像三四十年代上海老城厢的文人寓所。门前植藤丰美,美人蕉高过屋顶,低低垂下宽额,太阳的胸波起伏在这个静静的午后。拍了两张图,离去再回来时,门已打开。里边坐了位儒雅的黑衣绅士,拿书的侧影,颇忧郁。
饰品多为老旧木船卸下来的锚、板或桨,朴拙灰暗,带有风啄雨蚀,历久弥新的旧日美。幽的灯,似珠子,巷子里裁缝的双眼,低头缝制着长衫或旗袍。但分明在南国,热带丛林的海岛,与外面的碧海蓝天形成鲜明对比。
架子上稀稀朗朗放着几本书,非做学问,低语的咖啡时代,适合托着下巴,谈些无关紧要,远离柴米之事。
内壁全是老珊瑚,长方木窗,一窗绿影,光柱从窗间沉沉筛入。暗的美,似心的脚步,适合深邃倾听。
外面阳光四射,吧里幽凉似水。黑衣男子合上书,起身说,珊瑚多孔,是天然大空调。
书吧尚未起名,筹建中。老屋建于1895年,原是岛上唯一一家诊所,大户人家的祖宅。他姓王,是吧主,江西人,从事室内设计,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作为人才引进海南。他喜欢西岛,做一些西岛文化方面的研究。年租两万,赁下这座124年的珊瑚老屋,打通装修,保留老调子。说,珊瑚房会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书吧是通向历史的另一条路,似茧慢慢抽丝,落日怀故土,归鸟恋旧林吧!
驻足一家客栈,大丛茶梅垂于木门。矮屋矮墙,油黄木牌上写着“远方”。一天费用458元至558元。没带换洗衣服,也嫌贵,便一晃而过。在以后很久的日子里,都惦记着“远方”,后悔没能留下来。
它的矮,像大地的抚摸,深眠的旧时春天,非电梯酒店可比。
六
坐在小叶桉清凉的树荫下,阿婆今年78岁,脸和手臂的皮肤都是硬的。角质层太厚,似烤焦的树皮。老铜色,摸起来疙疙瘩瘩。我用手细细抚过,又似她坎坷的人生。阿婆说,年轻时在家带孩子、织渔网、晒鱼。先生每次出海,一个月才能回来,她每每海边眺望,有次永远未归,与惆怅的大海待在了一起。
岛上土著几乎都戴斗笠,草编的,15元一个。倒是外来游人,不少袒胸露背、光头的。这里日头毒,阿婆的皮肤便是见证。
四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遇台风于此避难,留下打鱼为生。建筑多木质,后改为珊瑚,阿婆就出生在黑旧的珊瑚屋里。
先辈们从崖城买回清秀小瓦,于沙滩刨挖、捡拾被海水冲上来的大块珊瑚作砖,用红土、贝壳烧灰,掺稻草黏合,一座冬暖夏凉,透气吸潮的珊瑚屋便建成了。院墙、井台、篱笆均用珊瑚,也就形成了珊瑚群落。
西岛也是珊瑚堆积起来的。原是片孤海,水位下降,美丽的珊瑚露出来。它们离水死去后,堆积粘连在一起。水位升高,再死去堆积凝结,如此循环,慢慢形成一座岛屿。周围依旧遍布数不清,五光十色摇曳的活珊瑚。这个水族部落,用自己的躯体给了人类一个家,也成为人与生物亲密和谐的最好见证。
阿婆说珊瑚石牢而轻,是海石,不怕海风侵蚀,有石灰性,风吹雨淋自然板结。易削切,垒的房屋坚固,年头愈多外墙愈黑。一楼是活动场所,兼住大人;二楼放杂物,住孩子。
阿婆的儿孙们都已盖起现代化的小楼,只她一人独守老屋。村里的珊瑚屋越来越少。可这样的标本,却是我万分喜爱的。
渔民苦,耕海危险,海风吹人老。阿婆慈爱,一说一笑,心底泛着纯洁。
两个穿蓝色校服的小朋友途经这里。我笑着搭讪,上学去?她们点点头,指了指前方的三亚西岛小学。然后席地而坐和我说话,动作自然而然,看得出是多年的习惯。她们亲近人,不陌生,眼神明净,白亮亮的牙。我起身拍照,镜头在哪儿,她们就转向哪儿,笑得淳朴。说初中就出岛读书,每个星期六坐渡船回来。
我就想象着她们搭渡船的样子,也是她们憧憬的未来。
我问,知道不知道这里像天堂?她们点头,说,知道的,也喜欢。
我回身望了望,每一条小巷都通向蔚蓝大海,整个村落被软玉围裹着。与渔民聊天是件快乐之事,他们像洒落人间的星辰,慈爱的话语亦如满天繁星。
很多想知道的并没有开启,饮食风俗,阿婆有没有退休金,子女出没出去打工等。还想去看阿婆的老宅,怎奈弟媳急欲奔赴下一个景点。
三亚很美,一路行来,始终处于水晶状态。也会有垃圾袋、方便面盒、纸巾类,但不多。文明在靠近,意识在提高,随意丢弃对自然是有罪的。
很多年,我在思考人与旅游的关系,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的不同之处,结论只有一个,那便是“认领”。能长久依附,不被辜负的唯自然、书籍与艺术。
艺术无罪,只是常沦落在一些伪艺术人的口舌中。自然,乃艺术之本,亦如希施金背着画夹,走向荒野,立于高大林木间。
人类需要不相干的事物打发漫漫长夜、多情的山水印证自身内在风景的存在。出门,是为了更好地回归。
人,过于易变,或坚持自己,在寻找同类温暖时,多半是贪婪的。把爱好寄托于人,必然纠葛,可怕也可怜。人的精神也得是一棵笔直的树,站直于夜风,哪怕是更深的孤独。
人是被用来尊重的,而自然是用来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