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春天。东流镇鸿运来饭店，一场简单别致的婚礼正在进行中。主持人手拿话筒，热情洋溢。“有请新郎新娘上场!”新郎满面春风，一手牵着新娘，一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款款走来，新娘则牵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满脸娇羞地上了台，台下掌声一片。这是怎么回事?听我慢慢道来。
01.下放
1966年，城乡下放的大潮席卷全国，二凤爸因有“历史问题”首当其冲，点名下放。这年二凤9岁。
这是一个离镇上30里秀丽的小山村。背靠大历山，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从村前流过，四季清澈见底。
上有姐姐哥哥，下有弟弟妹妹，夹在中间的二凤很尴尬，是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
下放前二凤就到了上学的年龄，为带弟弟妹妹，已拖延了一年。下放后，父母去挣工分，乡里学校离得远，又面临弟妹无人带的情况，便又拖了下来。
二凤眼见着姐姐哥哥和同龄的孩子们去上学，心里无比羡慕。多次哭着也要上学，均遭到妈妈的训斥：“都上学，弟弟妹妹谁带呀?”二凤爸有时心软劝二凤妈：“让二凤去上学吧，不然会耽误孩子一辈子的。”二凤妈回道：“上学?这两个小的咋办?咱俩背着到地里干活?……”二凤爸沉默了。刚来乡下，不会农活本就遭人嫌弃，再带着两个孩子，哪里挣到工分?
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了，春去秋来，二凤18岁了。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窈窕，一双又粗又长乌黑的大辫子，常常羡煞旁人。
乡里人早婚，这个年龄的女孩一般都订婚了。有人来提亲，二凤妈一口回绝，言二凤还小，上面姐姐哥哥还八字没一撇呢!
早些年，二凤还奢望着去上学，可渐渐的家里一点也离不开她。带弟弟妹妹，洗衣、做饭、打猪草忙得团团转。后来弟妹也上学了，二凤又随父母挣工分，地里田里的活儿样样在行，针线活儿也是一把好手。
几年后，姐姐嫁到了镇上，哥哥也成家了。二凤年龄也不小了，婚事被提到日程。这年春上，邻队小伙顺子家托人提亲，顺子和二凤见面后也对上眼，婚事顺理成章。婚期定在来年的二月二。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二凤的婚礼会如约而至。然而，二凤爸的一次镇上之行，改变了二凤的人生轨迹。
腊月的一天，二凤爸从镇上回来，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国家有政策，下放户可以回城了。这个消息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全家人的心，让漫漫的寒冬充满着希望。
夜里，二凤妈想到二凤的婚事。和二凤爸说：“咱家要回镇上了，二凤如果在乡下结了婚，一辈子恐怕就会待在农村里。我想去顺子家把婚退了。”二凤爸听了沉默良久说：“这婚不能退，做人不能言而无信，这样做会让人家戳脊梁骨。”这一夜老两口都失眠了。
次日，二凤妈宣布了她的决定，去顺子家退婚。二凤爸坚决不同意，拦着二凤妈：“你这样做不合适，人家要骂的，乡里乡亲见了面抬不起头!”二凤妈高声回驳：“我也不愿意去做恶人，但是为了二凤一辈子的前途，我非去不可!谁拦也没有用!二凤没念书已是亏了她，如果再把她一个人留在乡下，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安!……”
二凤明白这样做，对不住顺子，可母亲的一番话也是有道理的，通过这件事，知道了原来母亲也是爱自己的。二凤哭着拉开撕扯的父母，泪如雨下。连声说：“爸妈，你们莫吵了，让人家听见笑话。我就留在乡下，好手好脚，哪里都能过日子。”
二凤妈顺手给了二凤一巴掌，大骂“没出息的东西，你待在乡下，这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日子!”然后摔门而出。
二凤跑到房间趴在床上哭泣，二凤爸唉声叹气。
二凤妈一口气跑到媒人家，把来意一说，媒人连连摆手。说：“二凤妈，这事我不管，要说你自己去，我开不了这口。”
无奈二凤妈一人去了顺子家。顺子家正在吃早饭，见亲家母一人突然登门，一时不知所措。忙让到桌前，吩咐顺子装饭。
二凤妈一时不知道说啥，虽然一路上想了好多词，半天红着脸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弄得满头大汗。
顺子听了，放下碗便黑着脸出去了。顺子爸铁青着脸，抽着烟一言不发。顺子妈是爆脾气，一点就炸了，对着二凤妈破口大骂：“你什么意思呀?拿婚事当儿戏?婚事样样都说好了，你说退就退。把我们家当什么了?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还是人吗?吐出来的唾沫能收回来?”
二凤妈自知理亏，也不想分辩，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顺子妈做做好事，放过二凤。花的钱会加倍奉还，回头一家人上门赔礼道歉。
顺子妈骂了一顿，气也消了不少，见二凤妈愿意赔偿损失费，也就罢了。
春天来了。
乡间田野到处被绿色覆盖着，满目苍翠。空气中夹杂着花草的芳香，飘浮着泥土的气息，耳边不时地传来鸟儿欢快的叫声，春天的早晨，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光亮。
二凤独自徘徊在小河旁，眼前的美景并没有让她开心，反而无端平添了莫名的忧伤。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山村，离开后，也许这辈子不会再来了。
想起顺子，二凤心里有些酸酸的。勤快、老实，除了农村户口，顺子各方面都是不错的。二凤家翻漏，顺子爬上爬下帮忙。二凤爸扭伤了脚，在县医院，背上背下。退婚后，二凤想把做给顺子的鞋送去，二凤妈死活不让，说分了就不要来往，免得藕断丝连，牵扯不清。
二凤顺手拾起一个小石块，砸向河里，平静的水面上立刻就溅起朵朵浪花。
“二凤、二凤——”远处传来二凤妈的喊声。听到喊声，二凤也懒得理会，只顾一个个地砸着石块。
二凤妈走到二凤身边，拉起二凤数落：“一个人跑这里做什么?家里有一大堆的事。”连拉带扯，拽起二凤就走。
1982年，二凤一家人回到镇上，回到曾经的祖屋。
02.回城
二凤爸恢复了公职，回了原单位工作。二凤作为回城社会青年，年龄大，没有文化，无单位可去。后来，家里托人找关系进了服装厂学徒，一切从零开始。
那年，老大不小的二凤，经厂里同事介绍，嫁了同事的哥哥，一个开大货车的司机。
次年，二凤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满月后，孩子便由二凤妈照看。
五年后，二凤夫妻俩省吃俭用，在镇上买了一套小户型二手房，简单装修后搬了进去，孩子也上了幼儿园，日子过得平淡而安详。
冬天的一个傍晚，二凤爸突发脑出血走了。二凤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抑郁了，慢慢地人变得痴呆生活不能自理，终日胡言乱语，常常弄得屎尿一身。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姊妹们都坚持不住了，烦了。只有二凤德性好，轻声细语，而二凤妈也依赖于二凤。每当二凤服侍时，变得安静、温顺。
二凤整天像个陀螺一样，忙着上班、接孩子、照顾母亲。时间长了，厂里的工作受到影响。原因是，服装行业拿计件工资，接到订单，为了赶工期就必须要加班加点。每个人做一道工序，你不加班就影响了别人的进度，二凤没法加班，正常的上班也不能做到。厂里领导找二凤谈话，无奈，二凤辞职了。
大凤知道二凤丢了工作，召集了弟弟妹妹，每人出一点钱贴补二凤，让她专心在家照顾母亲和孩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二凤的老公在一次长途运输中，疲劳驾驶车祸身亡。
二凤哭得死去活来，感到天都塌了。生活给了二凤重重的一击，人生的路，苦涩不平……
人死不能复生，生活还要继续。孩子上学后，二凤去服装厂领料子，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在家里加工，赚点零用钱。
0.3重逢
话分两头，再说顺子。当年二凤家退亲后，顺子郁闷了好长时间。顺子喜欢二凤，漂亮、能干，尤其是一双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二凤走了，也把顺子的心带走了……
虽然后来家里给顺子说了不少亲，可顺子总也瞧不上。一来二去，耽误了，三十岁时，家里逼着相亲，匆匆结了婚。
婚后第二年，妻子一病不起，留下了一个女儿。顺子带着女儿过日子，侍弄田地无心再娶。
一晃几年过去了，顺子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闯荡几年后，自己单干，从承包小工程开始，靠着踏实诚信，赢得了声誉。很快，工程逐渐做大，成了远近闻名的小老板。
春节回家，顺子开车到镇上换手机，顺便置办年货。在一家超市，巧遇了带孩子买东西的二凤。二凤一眼就看见了顺子，急忙躲闪，转身拉孩子走，谁知孩子不肯，吵闹起来，反而惊动了顺子，顺子循声而望，看见了二凤。
这是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眼前的二凤，憔悴、苍老、落寞，顺子一阵心痛。
二凤笑了笑，问顺子：“你还好吗?”顺子连忙说：“还好，还好。”
“这是你儿子?”顺子问。
“是的。”二凤答道。
“你等我一下。”顺子忙拿了几样吃的东西，要去收银台结算给二凤儿子。二凤追着顺子：“莫客气，我们走了!”
待顺子交了款，四处张望不见二凤和孩子。
这次见面，顺子心里泛起了层层涟漪，二凤的身影总在眼前萦绕，挥之不去。二凤这些年过得好吗?顺子心中有无数个疑问。
一日，在镇上开店的发小打来电话，顺子便让他帮忙打听二凤情况。
三天后，发小告诉顺子：“二凤老公前年出车祸走了，留下一个儿子。二凤没有工作，目前在家照顾她痴呆的妈妈。唉，总之很可怜。”
顺子放下电话，心里五味杂陈。想起当年相处的美好时光，想想现在，自己和二凤，就好比一条藤上结的两个苦瓜。
夜里，顺子辗转反侧。恍惚看到二凤在前面跑，顺子追赶着。眼看就要追上，面前突然出现一条湍急的小河。顺子想游过去，可是小河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急，怎么也游不到岸边……
第二天，顺子做了一个决定。
当顺子敲开二凤家的门，二凤顿时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问道：“顺子，你咋来了?”
顺子伸手拉过二凤，用挚热的眼神，坚定的语气回道：“二凤，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是单身，有一个女儿，让我照顾你，余生我陪你一起走!”
二凤含着泪，黙默地点头，温柔地靠在顺子肩膀上。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二凤和顺子凑成了一个“好”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