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儿走千里母担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十八岁那年,中学毕业后来沈丘县城工作。刚开始没找到工作,寄宿在亲戚家里,给卖早点的他们打打下手。谁知这个亲戚的脾气不太好,嫌我干事迷瞪,经常把我吵得上天入地摸不着辣气。母亲来看望我,见到这种尴尬情况,狠狠流了一回眼泪。回家就和父亲商量,咱一家都去县城吧,别讲吃好吃歹,起码不塌到别人眼皮底下受窝囊气。
不久,父母带着十二岁的弟弟搬到县城,在老国营汽车站以东有个叫崔楼的村子,租了一间房,又紧靠房子山墙搭了个棚子,用作厨房。我当时也已找到工作,在汽车站马路对面一家破败机械厂做学徒,吃住在厂。父母搬来后,由于离家近,每晚下班过去吃晚饭,然后回厂里宿舍睡觉。就这样,我们一家人算是在县城安顿下来。
紧接着就是如何解决生计问题。开始那段时间,父母仍做在老家时做的变蛋生意,但没多久就不做了。原因是本大利薄,鸡蛋容易破碎易损耗,赚不到什么钱。再加上他们感觉我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到了该结婚找对象的时候,心里未免着急。就去找那些亲戚寻求良方。
“卖杂面条吧!城里人都大鱼大肉吃腻了,还是很想换换口味,尝尝农村人吃的杂面条”——我那个爱趾高气昂吵我的做惯小买卖的亲戚颇有心得的建议。
于是,我家的杂面条生意就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父亲拿出在老家时练就的精湛手艺,*在当做厨房的棚子下面,用四处拣来的残破砖头和着泥巴垒了一口大铁锅灶。锅灶设计巧妙极了,摒弃了农村传统的风箱,灶台后面竖直一个高高的烟囱,上部通到棚顶外,下部连着灶膛,烧火时只听见“呼呼”拉风的声音,黄灿灿的火苗笔直往上窜,犹如被绳子拽着似的。一大锅水一会儿功夫,就“咕咕嘟嘟”沸腾开来,省柴又省时。
在父亲忙着垒锅灶的时候,母亲也没有闲着。卖的东西毕竟和自家吃的不会一样,人常说“各行各业都有道”,外行人眼里很简单的事,其实内里的弯弯绕有很多。弄懂了通气了,就容易赚到钱,白脖子上阵只会瞎忙活。还是我那个卖早点的亲戚懂得多——我不得不尊重而又感激他——他耐心的教导我母亲,面条要做到口感好,成本低,还要让精明的城里人吃后不感觉亏,这个生意你就算做活了。接着他就如何做活这个生意,如此这般给我母亲说了一大堆。
锅灶垒好后,父亲又去买来一个小口大肚子的陶瓷坛子,并让母亲用针线缝了一个青白布包棉花的褥子,从底部到坛口下面脖颈处封严实,以利保温,放到从老家一路拉来的木架车中间位置,坛子前后又各横一块立着的木板,用钉子钉牢固,防止坛子滑落。然后卖面的小号白瓷碗,一大把竹筷都备齐整了。
出摊的第一锅面,母亲没敢煮太多,倒进坛子只有一半高。煮面的程序就按亲戚教的。先把水烧开,下买来的杂面条,泡软切碎的干菜,盐,适量猪油,味精,两滚后,开始操作重点一步——也是亲戚教的绝招——倒提前搅好的面糊,边倒边用大勺子搅,滚开后不稀不稠正好——盛到碗里黏糊好吃,感觉量也不少。然后再备香菜末,盐渍辣椒末,一切准备就绪,母亲推起架子车,走出租房的院门,沿着大街,走过一家家商店饭馆,走过一个个工厂家属院,大声吆喝“杂面条热哩!谁买杂面条!”尽管声音很大,可在川流不息的车辆轰鸣声,刺耳的喇叭声,熙熙攘攘人流的说话声,以及震耳欲聋各种各样的嘈杂混合声中,依然显得那么虚弱、缈小。
母亲做的杂面条好看,也好吃。稠糊糊的面汤泛着油润的亮光,黑色的干菜,褐色的面条,点缀碧绿的香菜末,盐渍辣椒碎,喝一口香味浓郁,柔软绵长,利咽易化。牙齿不好的老年人喜欢,胃弱的儿童爱吃,即使身强力壮的成年人,也想喝一碗再盛一碗。
母亲的杂面条卖的便宜,5毛钱一碗。那时人们的收入普遍不高,能在城里花5毛钱有稀有稠吃顿饭开心的眉毛都能飞。况且每次盛饭,母亲总给盛的满满的,有些一碗吃不饱,再饶上半勺甚至一勺不收分文。所以每到母亲该出车时,沿街吃惯的人都耐心等着。大修厂家属院的刘老太七十多岁了,牙齿掉光了,每次都张着豁瓢似的嘴笑呵呵的说:“一天不吃老张(母亲姓张)的杂面条,感觉这一天就像没过一样。”我厂门口开烟酒店的姓谢的老板,每天都自己备个碗,每回都让母亲盛满满一大碗,自己吃点,喂他小孙子吃点。他说,这孩子不愧是我的亲孙子,和我胃口一样的一点不走绺。马路对面“阳春烩面馆”老板娘的妹妹,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常年在姐姐店里帮忙,难得回一次200多公里外的家。每回吃母亲的杂面条,别看高高大大,一副粗豪的样子,总吃得眼含泪光。她抽抽噎噎的说,跟俺娘做的口味一样一样的。
短短大半年时间,母亲做的杂面条在周围人心中留下良好印象,赢得他们的交口称赞。随之而来的便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从每天一坛面增加到两坛、三坛。母亲一人忙不过来了,备受鼓舞的父亲不再跑来跑去干杂活,专门在家给母亲煮面。正当我们一家人都为生意的越来越好兴高采烈时,意外发生了。一天,母亲到马路对面五金店取客户吃过面的碗,返回来快到架子车跟前时,一辆凶猛飞奔的二八横杠大自行车,猛的撞到母亲身上,母亲被撞出去几米远,摔倒在坚硬的马路上,瞬间昏迷了过去。大概几分钟的时间,母亲醒过来,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看到撞人的那个中年男人,双腿支着地,稳稳的坐在车座上,双手握把,双眼圆睁,那架势很有点像抗日电影里日本鬼子牵的狼狗,呲牙裂嘴,想吃人的样子。
“狼狗”口气硬硬的问母亲:“摔柴坏没有?摔柴坏了上医院看看去!”
母亲凄然的摇摇头,说:“没事,你走吧。”
“狼狗”脚一点地,蹬起自行车,扬长而去。随风送来他轻快的口哨声。
当天夜里,母亲浑身酸疼,被撞的腰部位置乌青肿胀。到天亮,已疼得下不了床。父亲急忙找房东借了一辆三轮车,我把母亲背上去,由父亲踏着车,送到了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幸好,没伤着骨头,医生开了一堆消炎止痛的药,让回家休养。就这样,母亲整整躺了7天,才能勉强下床活动,她还掂记着杂面条生意呢。7天里,一遍又一遍唠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那些老客户都等着吃呢!可是,父亲被这件事吓坏了。他红着眼,有些凶狠的“威胁”母亲,杂面条生意不能再干了,再干我把锅台给你拆了。母亲流泪了,不干咋办?我总不能闲着吧。
我心里一阵酸楚,差点没跟着母亲一起掉眼泪。我急忙说,父亲和我商量好了,在我们厂门口空闲地儿里,给你摆个杂货摊,你见天坐那等着收钱就行了。
母亲不说话了,擦了擦眼睛。
几年后,弟弟也长大成人,跟着一个亲戚学印刷。我家没有吃闲饭的了,慢慢的,日子如同迎着太阳生长的葵花籽,一天比一天饱满。
事情过去三十多年了,每当想起母亲卖杂面条的那些日子,我总忍不住心潮澎湃,对已经满头银发的母亲充满深深敬意。感谢母亲,她让我学会了如何安然面对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