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汹涌,人在外地,适逢清明时节,不能去父母坟上祭拜,心中甚是不安。半夜醒来,脑海里总是浮现着父母生前的身影,往事历历在目,感慨万千,于是就拿起手机,写下这段文字,就权当今年的清明节对逝去的父母的纪念。
我的父亲母亲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饱受战乱、饥荒、洪水、火灾的磨难,没少经历穷困、劳役和亲人离世的痛苦,他们和祖辈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承载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希望与辛酸,他们卑微,甚至免不了自私……虽然没念过书,但他们聪明善良勤劳质朴,为人正直明理,是二十世纪中国劳动人民的典型代表。
父亲生于一九二三年农历腊月二十五,比母亲年长两三岁,是祖母的第五个孩子。那时的祖父母,靠仅有的一处几块凉席大小的菜地,实在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万般无奈之下,祖母告别了柘山,撇下己成家的两个(我的两个伯父),带着尚未成年的另外三个子女,牵着一头牛,另一手撑着被大风鼓得左右摇摆的、与祖母身高还高大的圆簸箕(打谷用的篾制农具),含着眼泪和忐忑不安的心,柱着十九世纪中国妇女的小脚,从老家安庆东门外的长风沙,一路向南到马家窝渡口,乘着木船,在风浪中颠簸到了江心洲,投奔到己嫁给洲上杨姓的我的大姑家,开荒种田讨生计。
那时的江心洲,荒无人烟,江水冲积而成的土地可以开荒,但每到汛期,不但辛苦种下的一点粮食会颗粒无收,甚至安身之处的毛草屋也会连房带人会随水冲走,所以,住在洲上的人,每年都提心吊胆,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有个好年景,能收到一点养家糊口的粮食,一家老小能度过艰难的日子.....如果能从江南山里买些杉木,在挡水的圩堤边建起一座“海六缸”(音,意为大六间)的穿坊屋,便是洲上人一生最大的梦想了。(父母亲的这一梦想,听说是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实现了的,但那个令人羡慕的全木结构的穿坊屋又毁于一场大火,这是后话。)
父亲和小佬在世的时候,常念叨着他们刚到洲上的艰难日子,民国年间,长江发大水,沙地里种下的粮食冲掉了,快熬到了年底,家中实在无粮,为了生存下去,父亲带着小他5岁的弟弟(我小佬)去渐已干涸的江南马栏湖去挖藕,寒冬冰冷的泥水,泡得他们的双手双脚,冻裂得不成样子,困了就在坝上临时搭起的稻草棚里睡,饿了就用清水煮藕度日,连盐都没有,一挖就四十多天,两眼冒金花,用藕兑一点米舍不得吃,要带回去一家人过个年。腊月二十几了,湖里冻得下不了锹,兄弟俩也太想家中老母了,便洗脚上岸回洲上,哥俩背着桦锹和泥色破棉被,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归家的路,路过一户人家,一阵米饭香气扑面而来,我那尚未成年的小佬闻见饭香,看着白花花的米饭,不好意思直接要饭吃,又禁不住说:“好人家,我们哥俩已经四十多天没见一粒米了,能不能給一口米汤喝喝?”,可连这么一点希望都没有实现,我父亲抹着眼泪安慰着他,日头渐西,又冷又饿的两个年轻人,走在冰冷刺骨的寒风里,望着家的方向,想像着大年三十晚上会有一顿白米饭....小佬回到家里,在祖母的怀里抱头痛哭。后来每每提起这事,我们都泪眼迷蒙。
大姑爷在世时,常去我家,拿出一杆长长的旱烟袋,点上一根麻杆,坐在堂屋和父亲共同回忆如烟往事......那一年他们划着小木船在刚破圩的激流中打捞漂在水里的家具和救人的事:“那滚滚江水象逼油一样流,天上又下着大雨,漂在水里的人,囚着树或木头家具中呼喊着救命......”他们说起这一段时,都不禁提高了嗓门,语速也急促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那情景,我眼前似乎呈现出父亲和大姑爷奋不顾身划着自家的小木船去营救的场景,我揪心着不会游水的父亲,他单薄的身体在左右摇晃的小船头上,上下挥舞着船槁子,急切地捞人捞物,他要是不小心落入水中.....
母亲也是苦家出身,兄弟姐妹多,据说外公不喜欢女孩子,很小的时候便送给了她二姨家收养,更是不受待见,小时候的母亲受了不少的苦,吃的是全家最差的,活是最苦最累的,“常常是晚上饿了就抓腌在缸里的咸菜充饥,睡在灶门口的柴草边,半夜里冷,就将脚放在猪的肚子里取暖.....”母亲在世时,常跟我们提起过那段日子,我们哥几个都泪水连连。“鬼子来时,我们就拿锅烟灰将脸抹黑,早早躲藏起来,骇得要死不活”。解放前夕,母亲还去了江南石台的丁香牌楼一带,給地主家做帮工。“烧饭洗衣带孩子样样都做,其实地主家也并不都那么坏,我所在的那家的二师娘,一家人就很好的,对我象一家人一样的,根本不把我们当外人。有一次,二师娘的小孩肚子疼很厉害,哭得昏死过去,实在是没办法,我给出了个主意,我说二师娘(地主老婆),家里可有金货哉?我听我奶奶讲过,孩子肚子疼,用金或银器煮水喝,得好,有的话就试一试“,“那东西多哟,就在房里桌上的铁盒子里,你去拿几颗煎水呗”,那盒金条金戒指什么的真沉啊,我随手掏了一只出来,煎水给孩子喝,嘿,还真喝好着。后来那盒子一直就放在桌上,每次扫地抹灰时,拿起那个很沉的装满金子的盒子,从没动过歪念头,二师娘的一家人也从没将我当成外人……再后来听说被抄家了。”
“那年月,兵荒马乱的,部队军人象走马灯似的,一拔队伍刚走,另一拔又来,还记得有一拔部队过来,打战的伤病员在打谷场上躺了一地,缺手少腿的,血肉模糊呼天喊娘,那惨啊不敢看,可一夜过后,那场地一个人也不见了,全转移走着,不晓得就那么快……”母亲的回忆,就象是小时候看过的一场电影,那些画面,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后来的有一支队伍纪律很好,不拿老乡的一件东西,对人和善,说话也客气,有一个长官说我身板好,能扛一挺机枪,要我随他们去当兵,我那时也摸不清来头,哪敢呐?”母亲说着。我和弟弟说:“要是那时真当了兵,说不定现在是革命的老妈妈了,拿着高工资享福了,”母亲笑道,“那也就不会有你们这几个小人在这里讲话了……”我当时不怎么听懂这些话。
土改时,母亲当过乡里的妇女主任,她虽不识字,但记忆力超好,开过会的内容,能记得清清楚楚,会议的精神也拿得也准确,分田分地时,母亲独挡一面,嘴一张手一双的,做事麻利又公道,乡亲都很心服口服的,是个叫角(俗话,意为出色的女子)。后来和父亲结婚,便生下了一帮我们(还有两兄弟小时候夭折),和父亲一起度了那些平凡又艰辛的日子,终于在他们的三十多年的年纪,在当地树起了令人羡慕的,再不怕发大水破圩的全木质结构的穿坊大房。
父亲天性聪颖善良勤恳,又是个热心人,生产队时带领大家搞生产,农闲时节兴修水利挑圩修堤,挖河套修整农田,调解民里纠纷、抚老助贫,也深得乡亲们的尊敬,谁家有个什么难事的,都过来叫我父母亲帮个忙的,那些折腾的年代,父亲还去大别山炼过钢铁,吃过大食堂.....文革时期,也许是父亲老了,对一些事情看不惯了,昨天还是好人,突然就被揪去批斗了,那年月,本来过得就很苦,还要提防着冷不防被人批斗挨揍,虽然父亲一向很谨慎,自己并没出格,但日子过得颤颤惊惊的,生怕乡里乡亲出什么差错,那些年难得看见父亲的笑脸。
我们小时候最爱看打战的电影了,记得有次小学校操场放电影《南征北战》,解放军把国民党军队打得流花流水,尸横遍野的,那场面别提有多痛快了,让我们这些孩子多少天还津津乐道兴奋不己,父亲一脸的不高兴:“都是贫苦家孩子抓去的壮丁,打死的都是苦人家尒子,有么事那么高兴的?!”当看见一群群孩子拿棍拿石块土块追迫打打,喊打喊杀,父亲每看到这幕便一脸的怒火:“你们是什么鬼投胎的,吃饱了快活,又在打打杀杀的,不晓得做点事啊?”那时,我们这些孩子都认为父亲很倔,思想还有些反动.....蒋家表爷(我侄女江玮的外公)是个老好人,只因他喜欢看卜卦占星方面的书,被红卫兵平白无辜地拉去戴高帽批斗,还被打,父亲似乎很不理解,敢怒又不敢言,常常一个人在哀声叹气,闷闷不乐,有时望着远方的天空发愣,“这世道...?”若干年后,我似乎才听懂父亲心中的疑问。那时的父亲的苦闷,空气的压抑,想说的不敢说,想做的事情不能去做,现实无法让他们施展拳脚,身心俱疲却一无所获,连一家人的温饱都解决不了,心中仅有的一点朴素的善念,都无法向整天喊打喊杀、疯狂了的下一代传递,他能高兴得起来么?他最大的愿望似乎是祈求风调雨顺,一家人平平安安的。除了生产队里的活,父亲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他的那三分菜地上,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家人粮食不够吃,再不兴些蔬菜充饥,日子还怎么过?也许是生活的不顺,时道不济,也许是内心的孤寂,无法施展拳脚,加上母亲好强的性格和更年期焦燥,他总在隐忍而郁郁寡欢,只有在叔伯戚舅在一起畅聊时,才能看见父亲那爽朗的嗓音和笑容。
八九十年代,父亲似乎扬眉吐气了一把,仿佛天空比以前晴朗明快了,那时的父亲,六十岁出头但依然身板硬朗干劲十足,在扩大了的自留地里种这种那的,还能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奔跑赶渡,起早贪黑上船下船去城里卖菜,闲不住啊!几年下来,省吃俭用还能余下好几千块钱(相当于现在的百八十万吧),八、九十年代,那时还是不富裕,但父亲常说“现在的日子好很多了,不焦不急,吃饱了穿暖了,又很舒心自由,不象以前讲个真话还生怕说错话被抓......你们都长大成家了,我和你妈也没什么负担和顾虑了,身体也还好,社会又稳定.....唉,我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你们不也是年轻的时候过来的么?”哥哥嫂嫂打趣地逗他,他说:”那个时候,有力无处使啊,这个社会多好,只要不犯法,没人管,只要你勤劳,不愁没饭吃....”看着健康又乐观的父母亲,我总以为来日方长,他闲不下来就随他,也不要我们赡养,他们日子就这么过呗……
父亲是个有人生智慧的人,冥冥中,父亲也知晓“人生七十古来稀”的道理,身体再好,他也能感觉来日无多。记忆中的父亲,有多少次在打扫了屋前屋后,手握大扫帚,望着自己后又建起的瓦房,自言自语:“老人说过,三间茅屋是饭店.....”,每当此时,父亲的眼中泪花闪闪。他一定还会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树起来的那个穿坊屋,那场邻居引发的那场大火......
九七年秋天,父亲终于敌不过病痛的折磨,在那个凄风冷雨的深夜,与这个世界永别,与他依附的土地融为一体,永远定格在老家的那座小山上。
人生不能重来,如今我也渐老,回想往事,觉得愧对了许多人和事,尤其是对父母关爱太少,我那时工资低,在物质上给予他们的十分有限,加上无知浅薄,对他们的精神世界关怀很少,与他们在思想上情感上的交流不多,甚至以为自己读了几年书,见多识广与农村的父母缺少了共同语言……如今想来,内心十分愧疚,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除了在我无数个梦境里,我将身上积蓄全部给予父母亲,换来那一个个快乐的春节和父母欣慰的笑容外,除了写一些浅显的文字寻求自我安慰,对于不能再生的父母,还又有什么实质性的补救么?
没有什么人生阅历的人,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叫时过境迁,光阴不回头。但那些不经意流逝的光阴的故事,却总会在人生的后半阶段,成为你的夜深人静之时不速之客,甚至让你痛心疾首。
我的母亲是去年去世的,享年96岁,相比于父亲,母亲除了生活太过节俭令我生痛之外,老人家算是有福有寿之人了。
祖先、父母大人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