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第一眼就看了看那盆绿萝,还好,那片叶子没有掉落下去,它们大部分依然鲜活如初。
我突然有些喜欢这样的隔离生活了。然而我又有些担忧,当我被释放出去后,再也找不到这样安静、孤独和寂寞的心境时,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发现自己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当脱离了那种喧嚣的气氛,我很快就会找到心灵的寄居点。人们说,生命是一个骚乱的实体,尤其是少年,胡闹、任性、喧嚣、忧郁……成了青春的代名词。我可能已经远离了青春,所以只想回归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昨夜我在等一场雨的到来,我听见窗外有很大的动静,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陪伴着我进入梦乡,我是带着甜蜜的微笑入睡的。清晨起来,看看楼下周遭的环境:路是干的,树丛和草地没有露珠,空气也没有想象的湿润,这个世界还是老样子,老天它辜负了我一夜的期待。
我有一种失落感,就像许多年以前,我老想着谷子那样,心里充满着期盼和向往,后来二弟传达了她的意思:在她的生命里,本没有这样的一个我存在。我那时候就像得了一盆冰凉的水,从头一直淋到了脚下,——冷,是一个人对自己的重新定位。所以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欲望是错误的,——喜欢,其实不是获得,而是祝福。
楼下的那个花园里,已经有清洁工开始进行打扫了。这是我三天来第一次看到有人对这片绿地负起了责任。那个年迈的老人,穿着一身淡黄的工作服,红色的鸭舌帽,——在这个社会里,区分人们的身份和地位,其实并不看气质,往往可以从他们的服装入手,像我一样,如果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铮光瓦亮,正襟危坐,那是极不像话的。
那老人家拼命地举起一根竹竿,打捞着因昨晚的风吹入水里的垃圾,那些白色的东西,曾经像死尸一样浮在水面,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水似乎在他的打捞中变得有些澄明起来。那一阵风,吹落了多少东西,也吹散了许多的念想,只是在夜里,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夜,最大的神秘点就是让本该看见的东西看不见了,于是就会使人产生很多的联想——人最愚蠢的一点就在于,老是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那水渠边上的一棵大柳树,或许是受了昨夜那阵风的感召,现在它的枝条一律倒向水渠一边,都默默地垂下来,像是对一种生命的哀悼一般。它墨绿的叶片一层一层地坠在长长的枝条上,一顺溜地垂下来,很像少女那一头乌黑的青丝。想起那袭长发,便记得一段道乐:
待你长发及腰,随我入道可好?
舍去繁华一世,换取红颜不老。
云霞披作长衣,风露且采药草。
雀鸣来伴轻笑,山泉洗去烦恼。
崖下杂花成片,林中松子不少。
闲来一观落日,极目人间渺渺。
啊!能与一个人携同相守于山野之中,朝云晚霞,清风白露,观山中月,沐松下风,不理红尘俗世,那真是一种美好的向往。或者也学陶潜,三径草庐外种菊,悠然于南山之下,既不种菜,也不植豆,任门前柳树疯长,草盛花稀,岂不更好?
柳树它是逐水而生的,所以带着几分柔情,如果它生在古道边或者津渡旁,那时节最好是春天或者是秋天。离别时也会学着古人一样,倘若你要离去,执着的双手最终会放开,看云烟深处,送你一路泪眼。折一段柳枝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对酒沉醉:“今宵酒醒何?杨柳岸,晓风残月。”酒醒了,怅望你远处的地方,或许会默默地祝福——此去经年,你若安好,便是睛天。
我突然有一些悲戚之感。再看那盆绿萝,似乎又多了一片黄叶,只是还没有枯下去,但那渐渐远去的绿意,不免又生出一些悲情。读《红楼梦》的时候,我想到作者生活的那个朝代,可不是一片悲伤之情么?就是那个生活在宰相之家的词人,即使每天享受着富贵荣华,他依然感受到时代走向没落的悲音: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他的相貌俊美,他的诗词华章名噪一时,他多情而智慧,可是却不能长生。也许当一个人看清生命情感的真实,领悟到人生的意义后,就是那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越是情深,生命越是短暂。
我坐在小圆桌旁,用我认为最标准、最温柔、最深情的语气读他的词。那绿萝的黄叶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它听懂了吗?也许那语句里面有生命的感悟,有离别的悲伤,也有我的一片真情……我不能再给它们浇水了,它们不缺少水,它们缺少爱的营养。
那些还没来得及黄的叶子,也似乎有了些激情,从一夜的睡眠里兴奋过来,把垂头丧气的脑袋猛然地抬了起来,——它们听了我的朗读,突然有了生的希望,死的果敢。
不过我还是对那片黄叶表示了我的担忧,看着它日渐枯瘦的样子,我居然无能为力。我想如果它真的掉落下来,在这个没有泥土的房间里,我只能借助这样的诗句,把它掩埋掉,连同我自己此时的寂寞、孤独、冷一起给埋掉。
想到这里,我也有些兴奋起来,我在用自己的深情和诗意超度一片即将死去的灵魂——但愿等我走后,它能魂归故里,入泥入尘……
2022年8月1日泰明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