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田粮库陈列馆的外广场上,有一组“天下粮心”的主题雕像。后面的群雕人物是曾经开创全国第一家“四无粮库”,号称“十八闯将”的玉田粮库第一代全体员工。如果你仔细看,还会发现这群铁骨铮铮的汉子们中间,有两位竟然是不让须眉的女将。其中的一名女将便是我的母亲——谷士兰!
母亲一生共养育六个女儿,我是老四。
1929年阴历的五月初四,我的母亲谷士兰出生在玉田县郭家屯乡的徐家屯村。她18岁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1年她开始参加工作,起初是在玉田宣传部,两年后调入玉田粮库,成为第一代玉粮人。
当县粮食局局长郝海峰同志提出要大家自己动手创建“四无粮库”的时候,我的母亲没有丝毫犹豫,就差举双手双脚表示赞成了。作为一名还算年轻的老党员,母亲的觉悟向来不低,性格也刚硬,干啥事从不认怂。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男同志能干的,女同志照样能干!”
在那段全体员工齐心协力创“四无”的日子里,母亲跟同事们一起,用手里仅有的锄、镐、木锨、镰刀等简陋工具,一点点清除掉院子里没膝深的杂草,又用排子车把瓦砾、脏土推到外面垫沟。随后是修仓顶、抹墙面、用白灰勾嵌梁柱的缝隙,确保虫子无处藏身。他们整天灰头土脸,苦熬实干了差不多三年,才终于把“四无粮仓”创建成功。一九五六年五月召开的全国粮食先进工作者座谈会,又让他们找到了进军的新方向,要效仿山东“铺沙垫坯”的经验,继续改造库底。脱坯离不开黏土和麦秸。没有麦秸,他们就带着干粮,到离城二十里远的北山上耧杂草。手不小心被荆树棵子扎了,就把血水一抹,用嘴巴吮吮。去河里背沙子更吃力,有人好心提议把两个女将留家吧,可没等别人开口,母亲先表态,“燕子叼泥还能搭成个窝呢!我们劲小可以少背点儿。”
母亲凡事好强,尤其表现在工作上;因为好强,她也真没少付出代价……
完成“改天换地”的创举后,库里开始选派人员下乡,支援农村的生产建设。我母亲没等谁动员,又主动报了名。她说自己是劳模,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拖后腿,可这并不代表着她没有实际困难。母亲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我三姐刚八九个月大,正处在哺乳期。三姐出生前,因为工作忙照顾不过来,母亲已经把刚出满月的二姐送给别人代养了。
当时的领导也不同意让母亲下乡,说:谷士兰,你孩子太小了,去不了。母亲却越发的不服气,回家把留在身边的大姐和三姐往姥姥怀里一塞,转身就走了。
说实话,作为她的女儿,我们一开始也难以理解母亲的这种选择,甚至有过不满和怨恨;可是随着自身经历的成长,我们终于慢慢理解了母亲这种坚守毕生为国保粮的信念。而今对母亲所做的一切,我们姐几个的心里只有深深的敬服。
母亲到了村里,干的还是老本行。整天挨着村验质、收粮食,忙得昏天黑地,有时候累得胳膊腿儿都抬不起来,往炕上一躺,烂泥一样。可是天一擦亮,她就又像被打了鸡血。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母亲终于又想起了家,她风风火火往家赶,一进门两个女儿就把她粘住了。母亲走的这些日子,三姐又长了好多本事,能蹶着站起来了。三姐张着两只小手哭闹着让母亲抱,母亲赶紧俯过身去。她忽然觉得这孩子哪不对,用手一摸脑门,热得像火炭儿。姥姥说:三丫儿感冒发烧好几天了,我给她冷敷、吃药都不管事,总反复。母亲急忙抱着三姐去看村医,一连又打了几天针,还是好好歹歹。母亲寻思得抽空儿带三姐去好点的医院看看了,可是没等她腾出空儿,忽然有一天三姐的胳膊腿儿就都不会动了。她带着三姐飞奔到县医院,医生惋惜地告诉她:来晚了,转成小儿麻痹症了。可是母亲偏不信邪,为了给三姐治病,她土的洋的啥法都想了。我们村附近有个老中医,他把一团子针绑一块,在三姐后背的穴位上扎,一扎冒一堆血珠子。三姐疼得哇哇哭叫,没命地挣扎,嗓子都快嚎劈了……在扎了那么多回“梅花针”后,直到五岁,三姐才终于能勉强走路了,却摇摇晃晃、一瘸一拐的,有病的那条腿又细又短。打那后,三姐的病也成了母亲的心病,一辈子埋在心里的疼,到死都觉得亏欠。
好多人都认为母亲会吃一堑长一智地学聪明点儿,可是后来他们发现是自己想多了。母亲依旧还是那个拼命三娘。那时候杨家将的小说正热播,有人就给母亲起了个“佘太君”的外号。当时大姐正上小学,跟母亲在库里住,一听别人叫,气得恨不得跟人家打架。可是又有啥法子呢,母亲骨子里的性格就那样,即使经受天大的事也改不了。更何况那时候粮库的职工也根本不分男女,上下班用不着点儿,大伙都争着抢着做奉献。白天忙着干活,有事就晚上开会。母亲下乡的时候,一接到开会的通知,不管多晚,都骑上车子拼命往回赶。记得有一次,她去林头屯执行任务,走的河埝。四周黑咕隆咚一片死寂,几里地望不见个人影。她一路蹬着车子,那些隐在乱草和树梢里的夜鸟被她惊吓,便扑棱开翅膀冲出来,发出几声瘆人的怪叫,母亲吓得心惊胆战,却又不敢说,因为会被批判是封建迷信。
她是后来跟我们姐几个忆苦思甜的时候,才承认了自己当初的软弱,说完又紧跟着补了一句:怕归怕,只要有任务,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得顶着锅去!
大姐的印象里,母亲只要一上班,大褂子往身上一系,防毒面罩一戴,拿起那个细长的签子就走了,她得把一大溜库房都挨间串过来。她是库里的化验员,兼职保管。
那几年正赶上饥荒,在粮库里也一样挨饿,每次吃饭都是棒子皮儿。大姐年纪小,根本吃不进去。母亲却顾不上,她还是时常下乡,一走就把大姐放粮库,给同事们留些饭票,让帮忙照看着。大姐也不正经吃饭,就天天自己买瓜吃。瓜是粮库种的,她手里没钱,就跟人家赊。那时候,一分钱也是钱,得掰成两半儿花!没多久就有人给母亲打电话:谷士兰,你快回来吧,快看看你大闺女又给你拉了不少饥荒!
我大姐天天只知道吃瓜,瘦得都脱了相,脖筋一根根露着。可是母亲每次回来,一替她还完饥荒,立刻就走。
母亲不仅下乡,也时常外出学习或抽调,一去都至少半个月。1956年底到1957年春天,母亲还代表着粮食局抽调到外面修过暖泉河呢。一群妇女顶着冰茬子干活,却各不相让地比着赛干,经过三个多月努力,终于把河道修好了。县里为了纪念她们的功绩,不仅进行了嘉奖,还把那泉水命名为“三八妇女泉”。
等父亲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乡,母亲一个人在粮库带着孩子,维持着也有些艰难。何况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女儿需要照料。父亲是家里的独子,爷爷奶奶也都是八十岁的老人了……因为父亲的事,母亲也确实受了挺大的打击,她那么个好强要脸面的女人,又是个老党员,是个先进。他们两口子的感情又一直都好,我父亲这一出事,她心里每天得经受多大的煎熬啊!
每回我父亲想她和闺女了,就进城去探望,却压根不进粮库的大门。因为父亲的自尊心同样阻止着他的脚步。父亲坚持在外面租房子住,即使母亲说破天,也无济于事,挤兑的母亲不知哭了多少回。实在没办法,母亲就写了封退职信。申请退职的时候局长却不批,因为她工作太积极了。
后来上面下来了文件,允许干部去一线参加生产。这回局长不批不行了,母亲临走时,他还不忘嘱咐:谷士兰,这个门永远给你敞着,你啥时候回来都是时候,别人不可以,你中!
1962年,母亲正式退职回家,回到了蓟县大堼上乡代庄子村的婆家。退职后,她才把二姐又接回到身边。二姐那时候已经五岁了,到家后跟她一点也不亲,根本就不认她,那声妈直到母亲去世前才勉强叫出口,还不是当着她的面。
母亲回乡务农的那段日子,依然没忘掉自己的本职工作,为生产队做了很多的贡献。队里的粮食都需要她化验,只要她出具了检验报告,去乡里交粮,肯定打不回来。母亲每次都是用手抓起几粒粮食,用指甲一剋,或者用牙一嗑,就知道粮食可不可以交了。队里也有很多粮仓,母亲只要抽出空来就去转,哪有问题,她一摸一看准能发现,回来立刻就告诉队长:马上晒粮食啊,不然这个仓就废了。大伙也都非常信服她。她也曾自信满满地跟我们说:“我这手只要往粮食袋子里一搁,就知道粮食多大湿度。”
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母亲用这种方式,替国家又保护了很多的粮食。那些年她在粮库里学到的手艺,养成的爱粮如命的习惯,也被她在村里发挥到了极致。
当一个人的生命陷于低谷的时候,如果不屈服,总有一天会迎来转机。
1979年,被打成右派17年的父亲重新得到平反。母亲也在那一年,带着我和六妹回粮库复职。我那时在镇中上初三,每天早出晚归的,虽然知道母亲忙,还是搭不上手替她照看六妹。没成想老天爷却专捡病鸭子咬,有段时间六妹得了肺结核。她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屁孩儿,就整天自己拿着药盒,上医院找医生打针。母亲没跟她去过一次。连医院的大夫看着都稀奇,也忍不住心疼:这么点个小闺女儿,整天出溜出溜地来,找大夫给她打针,咋就可以不哭不闹啊,人家这妈妈当得可真叫是个省心!
其实他们不知道,根本不是我们有多乖,也不是母亲多想省心,只是因为她太忙了,我们根本就不敢指望。现在想想,也真该感谢母亲对待我们的方式,让我们从小就不娇气,早早学会了独立和坚强。
世事难料。没想到母亲51岁那年,脚上又忽然生了骨刺。当时粮库正抢收粮食,白天满满当当晒一院子,晚上就挑个灯泡,一起打夜战。传送带呱嗒呱嗒往仓里运粮食,大伙就一袋子一袋子往那儿背,往那儿扛,每天儿晚上都干到十一二点。我放学回来,差不多已经八九点钟了,母亲他们却干得正欢。也真是怪,只要一干上活母亲就像忘了脚上的疼,她背着个麻袋一瘸一拐的,跟年轻人比,母亲的年岁确实有些大了,可精神头却一点儿不输。等下班回到家,母亲把鞋子一脱,那脚肿得都发亮儿,稍微动一下就钻心地疼。夜里母亲也睡不好,跟我说那只脚火烧火燎的。我特别心疼她,就忍不住劝:妈,实在不行请几天假吧,先养养再说。可是母亲刚强着呢,我劝多了,她的语气就特别横:你睁眼看看,大伙不都在那干呢吗,该忍就得忍,不能遇到点困难就当逃兵!
母亲这番话,让我再不敢张嘴拦她了。跟母亲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她总是不断以行动,一次次刷新着我对刚强和忍耐的认知。说实话,母亲辛劳倔强的一生里,为粮库确实洒下了无尽的汗水和心血,她的付出也得到了各级领导的关爱与认可。2015年2月27日,时任国家粮食局任正晓局长,还借来玉田粮库调研的机会,亲自到家里探望慰问我母亲。那天的她特别开心,又一次感受到了国家和党对她的关怀。聊起当年,母亲那双浑浊的眼里依然有光。
曾名极一时的“十八闯将”,那时已经只剩下母亲自己了,且被确诊为肺癌。
在同母亲共同生活的几十年岁月里,母亲总不断以言行感染鼓舞着我们。
母亲的一生活得很曲折,也很累。她退职回家的那些日子,不仅顾念着队里的粮食安全,也顾念着我们这个家。奶奶摔坏了大胯,在床上瘫了两年多,都是母亲一点点照料。奶奶离世后,母亲又开始伺候年迈瘫痪的爷爷。村里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不夸她。等我们成家后,遇见不顺心的事,总会想到母亲。每回我们问她累吗,她总是说:这是我的义务,比起病人我还算是幸福的呢,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因为在粮库工作了大半辈子,母亲对粮食特别珍爱,平时总跟我们说:吃多少做多少,千万别浪费。因为母亲,玉田粮库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精神,也早像种子一样,深深种进了我们的心里。
母亲的教育让我们姐妹六个彼此间友爱和善,谁也不争吃穿,更不攀比。“不能大鱼吃小鱼啊,当姐的得知道让着妹妹……”,这是母亲的原话。我们姐妹六个,她对谁也不偏爱。我们的衣服大的剩下小的穿,都是母亲做。有时夜里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她还在油灯下全神贯注地缝补着……
老了的时候,母亲每天看看书,修身养性。性格上不像年轻时那么刚硬了,变得越来越平易近人。活到九十岁,她依旧知足常乐,对生活中的一切心怀感恩。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母亲一辈子不仅是我们六个女儿的榜样,也同样被外孙外女们敬重着。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天,还不忘嘱咐我儿子呢。
“大外孙,姥姥说你,你爱听吗?”
孩子说:“爱听,姥姥是为我好。”
“现在你爸爸妈妈都不容易,你上学要用功,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光阴好比河中水,只能流去不流回。”
母亲一说完,孩子的眼泪就下来了。
母亲完整地背完这首诗,直到死,也再没说话。这是她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
(此文根据谷士兰四女儿的口述材料整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