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路,云雾自开!
云开前三十多年的岁月,往往是和多舛的命运开玩笑,并用自己的意志走出一条令强者佩服,让弱者感叹的人生路。
在我面前的云开兄弟,身高不足一米四,脊背高高的隆起。如果谈人生的艰难,云开兄弟有一万个去死的理由,但是他却有着别人没有的精彩。
云开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偏远贫瘠的苗寨,全寨二十余户家人,没有一家汉族。整个苗寨,也没有几个人能识字,有能耐能识字人的早早就举家搬迁到汉族地方生活了。寨子里有年岁稍长的人,不会说汉语,甚至有的人一辈子没去过县城。
云开的父母不识字的,除了有一身的体力,仿佛没有什么能耐。他的不幸从三岁就开始了。某一次从家门前的高坎上跌下去,虽然最终捡回了一条命,但他却成为了一个脊背严重变形的残疾人。
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脊柱的残疾严重影响到他的身高,他只要在乡场上一出现,便会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大额头、长发、嘴宽、身矮、驼背、鸡胸、短颈、爱笑、语速快、语音响亮。人们的目光中往往充满着怜悯与新奇。总会有人在背后说,这样的人,将来恐怕会孤独终老。
虽然云开身体残疾了,但他的身体没有约束智力的发展。他的堂伯退休前曾做过我们地方中心学校多年的校长,是苗寨里走出的较早且成功的族人,堂伯告诉云开父母,这个孩子,必须要读书才会有出路。于是目不识丁的父母只好倾尽全力让云开能多读书,后来云开居然是寨子里同龄人中读书最多的人。他考上了县城的高中,他觉得幸福好像在远处不断向他招手。
但命运之神总是与云开开着过分的玩笑。高一刚读完,堂伯父就去世了,整个家族仿佛一时间所有的精神信念都崩塌了,整个苗寨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与灰暗之中。对于云开来说,他的严冬真正来临了,此时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给他念书。因他这些年念书,家里为此背上沉重的债务。父母不可能向邻里族人借钱了,因为他所在寨子,几乎家家都背负着高利贷。他们寨子是全县为数不多的苗寨,高利贷曾让有的人家举家外逃,县政府还为此专门成立专案组来解决此事。
堂伯父去世,家贫如洗,学业终断,梦想破灭,此时的云开觉得天空总是铅色的,那低沉的天空总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每天睁眼看到的大山是冰冷的、狰狞的,前方的山谷是空洞的。每当看到一脸皱纹、表情木纳的父母,云开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看到父母每一天如牛马一样的劳作,而自己因为身体局限而不能为他们减轻,甚至还成为他们的负担,云开的绝望此时达到了极至。但此时的天与地都只是用一种无声与冷寞来回答他无助。
山穷水尽处往往转过身就是柳暗花明。
当时全乡的高中生没有几人,他又是少数民族,乡政府对他的处境极为重视,在多方努力下,乡政府把已经中断多年的邱家山民办小学又恢复了。他成为了邱家山民办小学的负责人。
他所在的邱家山民办小学,是一所来头不小的学校,有着厚重的历史。这所小学兴建于民国初年。由英国传教士柏格里所组建。是贵州威宁石门坎教会学校在西南的分校之一。解放后,它不再是教会学校,成为了一所民办小学,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因为学生太少,才最终停办。现在乡政为了帮助少数民族残疾青年、因贫辍学的云开兄弟,便再次将这个民办小学开办起来,并且起了个特色的名字“邱家山苗汉双语小学”。
云开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份特殊的工作:一个学校,一个教师,一间办公室,一间教室,两个互式班,学生最多的时候二十来个,最少的时候七、八个。学校只开设小学一、二年级,三年级的孩子稍微长大些了,便到十里外的乡中心校继续念书。能成为全寨唯一的先生,每天能与知识,与书本见面,每天能与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相处,能让乡亲们年幼的孩子不至于每天走十多里山路去中心校读书,每天能见到孩子们成长,此时云开的心中没有了云翳,他的眼中满山都是五彩且鲜艳的花朵,满山都是歌声,满山都是诗歌。
云开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份自己至爱的工作中,从早到晚不知疲倦,每天看到那面鲜艳的红旗,看到孩子们那天真无邪,充满活力的笑脸,云开觉得自己就有使不完的力,都有做不完的事。苗寨里有了小学,乡亲们笑了,孩子们笑了,每天的书声让苗寨又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气。每一次去中心校开会,云开都会穿上那套黑色的方领制服,白色皮鞋,提着黑色的公文包,一脸阳光地走在乡场的大道上。虽然他的身子不高,但他的头总是昂得高高的。这是一种自信,这是一种尊严,这是一种从容。只要与熟识的人相遇,他便早早露出笑脸,远远就开始高声地打招呼,到近前时,便伸出了那只骨感极强而极富力度的手来与你相握。
因为全身心的投入,因为因材施教,因为学生不多,因为学生就近入学,因为我的地盘我作主,因为山高皇帝远,因为没有太多管理上的局限,因为双语愉快式教学,总之云开所教学的两个互式班的成线总是一次次排在全乡同年级成绩的前列。每一年他都会得到中心校的表彰。
这样,云开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开启了乡人对他的另一种认知——云开是一个人物!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邱家山的云开老师。幸福总是接踵而至,云开居然结婚了。他娶了一个美丽、清秀、文静的女孩。听说女孩来自邻近云南的苗族人家,在春节的花山节上,两个人相遇。云开钟情于女孩清水出芙蓉般的美,女孩折服于云开流利的口才,自信的谈吐和远近闻名的声誉。他们相爱了,但阻力也是可想而知的。要嫁入云开家,不仅要面对别人不一样的眼光,还要面对贫困的巨大挑战。但云开就是以乐观、自信、执著、声誉战胜了来自世俗的挑战,赢得了与众不同的爱情。
妻子嫁到了云开家后,云开又通过争取,妻子成为了邱家民办小学的代课教师。这样云开有了员工,有了帮手,有了后勤人员,最开心的是后来的几年里,他成为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云开时时在笑,呵呵,一张本来就宽大的嘴,笑起来就更大了。
云开与我曾经是同事,我曾在乡中心校教了八年书。我们见面往往只有全乡教师开会时才能见面。每一次见面,他总是远远地就拉长嗓门打招呼。
在老家任教八年后,我因为对人生的不甘心,更不想长期在家人的护佑下生活,觉得好男儿就当志在四方,于是我决心离开老家,到更能施展自我的地方。就这样一离开就二十多年了,渐渐地便将他乡当故乡了,回家的次数也一年比一年少,后来母亲来与我生活后,一年回老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我与云开兄弟便没有再见过面了。只是有一年听说他身残志坚的精神得到了县政府的认可,被评为全县十大杰出青年。
没想到此次回家能见到云开。在一番寒暄过后,我便问起了他的近况与子女,而与他的谈话使我心里却久久不能不静。
云开说他早就没在邱家山民办小学负责了,邱家民校已撤并到中心校好多年了。那年云开三十三岁,他为民办教师转正为公办教师作出各种努力。因为好多与他一样是代课教师,且教学成绩平平的人,已转正了。如果转正,这不仅在经济上会得到极大的改善,从个人身份上也会得到极大的提高。他对自己的转正有着无比的信心。因为他有着别人没有的很多条件:民办教师、正牌高中生、大专学历、少数民族、残疾人、一直以来成绩优异、县十大杰出青年。但是他还是没能改变命运对他的戏弄。当时教育局局长,亲自接见他,无比惋惜的说:“云开,全县最应该转正,最有希望转正的是你,但你又是绝对不能转正的人,你为啥要违反计划生育嘛?”这可是硬杠子,一票否决的。这是一个不争的实事,也是云开永远改变不了的现实。局长又这样安慰他:“话又说回来,能转正,就算活到八十岁,总收入也不过百万,而你生的娃儿却是无价的,一个给你三五十万,你不可能会买吧?”
就这样民办教师转正没有希望,不久邱家民校因为学生太少,撤销了,云开失业了。此时的他,不仅没有了工作,一家六人,三个小娃,两个年迈双亲,一片贫瘠的土地,如山的压力压在他两口子的身上。只是此时的他,不再像高中辍学时那样的脆弱,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是丈夫,他是儿子,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在他心里此时就只有责任二字。他相信,人往往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天无绝人之路,从而他走上了打工的路。
作为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四的残疾人,外出务工,我不知道他要面对多少白眼和多少失望。他只说他在成都的中善集团上了几年班。现在集团又让他回到老家来搞乡村振兴,担任地方项目的负责人,现在正在忙着兴建厂房。
我问他现在的子女情况,他虽然一口的苦水,但却一脸的阳光和笑意。他说:“恼火得很,哥哥。老大是女儿,四川电子科大微电子本科毕业,公费去英国留学,攻读工商管理硕士,才读了一年,对我来说压力山大,100元人民币,在英国只买得到几斤蕃茄。老二、老三是儿子,老二今年才考上县中学,下学期读高一,老三下学期读初三。所以我不卖命地找钱,三个娃儿读书怎么办?”
四川电子科大,是四川两所985大学之一,能考上这所大学的学生已经是凤毛麟角,没想到他的女儿还考上了公派留学生。这在我们这样的山区,可称得上教育的典范了。更何况是出自一个贫困山区的残疾人家庭。女儿的成才,一定与这位父亲的自强不息息息相关。我问他,女儿学成后是在海外发展还是会回国?云开坚决地说:“必须回来,我的成长少不了国家的支持,而且我们国家现在发展越来越好,她回来的发展不一定比在国外差。人无论走得再远,飞得再高,但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根,自己的本!”
“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由云开我想到此诗,并用之与云开兄弟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