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就爱怀念过去的时光,特别是我那段令人难忘的青葱岁月。
我于去年六月退休后,突然感觉变成了老人,并极不情愿地步入了令人沮丧的老年阶段。今年四月,我卖掉了父母的老家遗产,让已故父母在人间留下的痕迹一丝不剩。但我的心里却有了接替父母走老年之路的影子,进而坐实了我的老人身份。好在我的养老模式是独有的,能够及时缓解我的人生悲凉,让我时常感到满足和兴奋。我的养老模式之所以说是独有,是因为按自己的嗜好设计了养老模式,与周围的同龄人相比,突出了自我个性和爱好,充满了文学特殊性。
就这样,我的老年阶段正式开启了。但在这时,我对曾经的家乡显得更为思念。因为,太岳山脚下那个千余人的村庄从此成为我的故乡。不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我都与老家失去了最后的物质牵扯,正式成为我曾经的记忆。这使我怀旧的激情更加迫切,怀念四十多年前的青葱岁月便十分频繁,许多童年、少年往事都轮番涌上了心头。
我的故乡是一个叫闫村的村庄,一千三百多口人,丘陵地貌,位于太谷县城东北五十里处,处在太谷县的边远地带。在行政隶属上,闫村归当时的范村公社管辖。而范村在闫村东二里处,距县城比闫村还要稍远一些,所辖村庄又大都在范村东部的山沟里,与山区县榆社、榆次市的山区部分毗邻。范村这一带距离太谷县城较远,又大都是山区,后生们娶媳妇很困难,多是从榆次的山区,榆社县甚至更远的山区县和顺讨媳妇,用当地人的幽默说法就叫“进口”媳妇。那时山区的彩礼较低,特别是住在深山里的人,据说,在太谷的边缘地带,有个半楞不傻的后生,娶了个深山老林居住的姑娘,彩礼只有八百元。一些爱说笑的村民便添枝加叶,杜撰出了幽默风趣的说法,称深山的姑娘不值钱,这个姑娘按体重一百斤计,彩礼八百元,就合八块钱一斤的单价。
由于婚嫁之事来源于外县的很多,这里的人情社交圈子就延伸到了县外,风俗习惯也掺入了外县的特点。范村距当时的晋中地区行署所在地榆次市很近,比距太谷县城的路程还要近十里地,很多商品都是从榆次直接进来的,在售价上自然要比太谷县城里的商店售价要便宜一些。比如,当时的红旗牌自行车,零售价是147元。而在太谷县城的商店里,零售价却是148元,比范村多了一元钱。因此,在范村一带的商业、工业、农业以及生活生产习俗,似乎就是那种自成体系的类型。如在太谷县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件,在范村一带的人看来,就像是神秘的暗能量、暗物质,并感觉不到什么变化,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县城里的这些境况,更像是不存在一样。而榆次、榆社、和顺等市县的影响也不那么明显,都像听故事一样波澜不惊。
总之,不论是太谷县城,还是附近的县外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件,范村一带的人都是当作耳旁风来看待和对待。闫村人也是这样,但范村一有什么小动静,就直接影响了闫村人的生活。比如,范村唱戏了、放电影了、赶集了,都少不了闫村人的参加。范村发生盗窃事件、杀人事件,闫村人都会极力去打听,并把这些事件传得沸沸扬扬、曲曲折折。有一年,范村挖出了两个石头棺材,我就亲自去范村观看,目睹那两个沙石的、体型不大的石头棺材,并倾听其他顾客的议论,心血管与幼年的我没有丝毫的关系。就连说话的方言上,闫村人也是满口的范村话。和太谷城里的大相径庭,是地地道道的范村土话,和县城里的话音相差甚远,有些年轻人在街头闲谈时,还故意模仿太谷人说话,逗得同伴们哈哈大笑。而在太谷县城的人看来,却把我们范村一带的人称作东山人,就连说话的口音也常被说成是“东山里的口音”。其实,这是一种歧视观念在作祟,只因当时的范村一带比较穷。其实有些语言,还是范村的土话更接近于普通话标准。
四十多年前,我在闫村上小学和初中。那时,村里的自然生态很好,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就像是一幅优美的风景画,让人有一种安静、轻松和漫时光的感觉,就像生活在安详的梦中一样。一想到此,我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惬意感袭来,让我流连忘返。
闫村是太谷县的平川与山区的接壤地,植物种类繁多,就像是自然形成的完美植物园,只是现在已面目全非了,不仅房屋盖得高档了,还冒出了几个三层楼,就连大部分农田也几乎被蔬菜大棚全覆盖了。而植物种类却变得十分单调,那种自然之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我的记忆里,闫村的东北面,是一个地势平缓的土丘,就像一个小型的手掰磨,老乡们都叫它“磨堆”。再往东北方向望,是一座独立的扁平山,与其它山体没有连接处,似乎是在平地中间凸起来的山,老乡们叫它“中山”。范村就在其山脚下,那里生长有平川很难见到的许多稀罕植物。如白草,一丛一丛地长着,不知叫什么学名,其根部是制锅刷的好材料。还有枸杞、佘韭花、洋刀条(一种药材的方言叫法)等山珍和药材。而磨堆就像一个几个圆台垒起来的造型,有三四层,和北京的天坛还有些相像。在其最下一级平台弧面上,挖有三眼互相连通的防空洞,其外部土体弧面上,刻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宣传语。其东北面的中山上,是日本侵略者留下的炮台,这是其侵略罪行的一个铁证。我亲自上山去看时,那里已是荒草遍地,似乎就是哨所一样的两处砖头垒就的小房,整体就像日本侵略者的坟场。这都是那个时代的特有景观,是植物园的时代标识和特色构筑物。
闫村的南面是一条很宽的河谷,低于村庄十多米深,是很久以前就形成的。河谷很平,靠近村落的地方有一条从不枯竭的象峪河,清澈见底的河水缓缓地流动,周边都是发了白的盐碱地。河并不曲折,岸上及河里零碎长有黑绿的蒲草和淡色的三棱草。象峪河里还游着小金鱼、青蛙和蝌蚪,有时我会捕捉一些玩,玩腻了就喂鸡吃。河里还有王八,河岸处常有浅浅的王八脚印,拖得曲曲折折。一些调皮的孩子会捕获到王八,在一截树枝的前端拴一条绳索,让不松口的王八咬紧,然后用树枝挑着王八去学校里玩。
学校不仅是孩子们上学之地,也是孩子们兴趣的释放地。孩子们会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动物带到校园来。我在校园就见过孩子们带来的鼹鼠,体型只有手掌大,长得有鼻子有眼,像个缩小了的袖珍猪,样子很可爱,孩子们都叫它“瞎地猪”。河的两侧是贫瘠的农田,有的能种庄稼,有的却不能种,地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白色的盐碱粉末,稍一摸拢就是一把白粉。那时候地下水位很高,挖个小坑,片刻就能洇出半坑水来。河的两侧都胡乱点缀着浅浅的水井,安有古老的水车,哗哗地提水。一些废弃了的井,周边都是井里洇出的水,孩子们在炎热的夏天,就到井里及周边去游泳,都是狗刨式泳姿,人平躺在水面上前进,脚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
那时,在靠近水的地方,蛇很多,大都是绿色的,我们就叫它绿水蛇。我在割草时常常会碰到,有时用镰刀割草,刚伸近草丛,就惊动了草丛中的蛇,蛇立即发觉了我,就都逃之夭夭了,我很怕蛇,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惊得哆嗦一下就快速躲开了。有一次,我在割草时,听到一种很特别的叫声——呐儿—呐儿。我很好奇,便四处去找,居然发现是几条绿水蛇在叫,顿时让我惊慌失措,迅疾逃离此地。
河谷的东南面是连贯的群山,我们都叫它南山。这里沟壑纵深,一直延伸到深山里,就像是一道山体筑成的长城。这里有几个山口朝向河谷,是我儿时结伴割草的常去地。据说有个叫茬沟的沟,沟体很深,里面住有狼,我们割草,都不敢进去。那时,老乡们很穷,为贴补家庭收入,家家都养了羊,喂养羊的草料,就靠了孩子们放学后的割草。我们割草是很轻松的,基本上是以玩为主。我在割草时,常会遇到一些可食用的野菜、野果和可食用的东西,如酸枣、苦苣,还有木瓜一种结有手指头大小的甜汁野果植物,沙乔是生长在沙滩中,灰绿色,有二寸高,一束有三四根,就像矮化了的香菜一样,不知学名叫什么,大人们说吃了对眼睛好,我们都会带回家中去食用。我还遇到过一种叫“半夏”的药材,禾苗是中间红、外部黑,花很臭,其下的土壤里结有一个小土豆似的块茎,我们就拿回家里,用煮饭用的锅灰烤着吃,绵绵的,有种不同于烤土豆的味道。
我在割草时还吃过野蜂巢上的蜜、抓过野兔喂养,还在庄稼地里遇过狼。那时,狼是很普遍的野兽,我在晚上睡觉时,还常听到狼模仿婴儿的哭声。生产队里也发生过羊被狼吃掉、咬伤的事件。在南山上,闫村还有个山寨,叫大寨,只住着一户人家,有一个院子,很原始的样子,还有水井。当时,我觉得特别新鲜,感觉就是小说故事里的山寨。据说那个地方,现在卖给一个有钱人经营了。
在河滩的西南面是一个叫“大西湾”的地方,那里有片很大的柳树林,里面还栽植了一束一束的沙棘。到了深秋季节,就会把果实献给故乡人。果实有两种,一种是红色的,一种是黄色的,沙棘果很饱满,汁液酸酸的,我每年总要采集一些食用。树林里不仅有沙棘果,遇到连阴天,还会有一堆堆的蘑菇冒出地面,是野生的,营养价值很高,口感也相当好。
故乡的西面、北面是平坦的农田,都种了小麦、高粱、玉米、谷子、糜子等农作物。冬天向田里望去都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夏天和秋天则是条块整齐分割的、各种颜色的农作物,就像是一块随意点缀的、大小和形状都不同的格子画布。大自然味极浓,让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里都特别欣慰。
我在故乡上学时,老乡们大都没有钟表,老乡们不知怎样摸索到一种看太阳光照影计时办法。我记得我午休时,父母就看的是太阳光照影,当白亮的光影照到窗户的第三格时,就叫我起床。那时的房屋是当年土改时期分下的,是地主建国前的居所。窗户都是老式的,上面并排有一百多孔的木头方格,都用麻纸粘贴得严严实实。不知父母摸索这个光影用了多大的心血和功夫,反正我下午上学从没在时间上误过。这种田园式的生活,令我陶醉,现在都很向往。
不过,那时也有很多不理智、不如意的做法,现在想起来感到既可笑又可怕。动乱的年代,故乡人家家都是围着土坷垃转,对生活的追求低得出奇。我们上学的孩子也都没什么理智的追求,都是在学校里混日子。当时的学习气氛很糟糕,许多大道理都被孩子们给传歪了。比如,把爱国主义就实施成了地方保护主义,似乎高层次是爱国,我们低层次人爱国就是爱村,由此而生发出了打村架。有一年,我们割草时就和邻村的孩子们打起了村架。都说自己的村里好,自己村里的人有能耐,最后就打了起来,打得七零八落、一塌糊涂,还用小石头互砸,一个孩子的脑袋就被砸破了,流得血迹斑斑。
那时的教育有许多缺失,孩子们的行为都是胡乱去模仿。社会上兴起了派性,孩子们不管对错,就模仿着成立了两派,都各有头目,各有组织。两派双方互相争论不休,争得乱七八糟。这种坏风气影响久远,就是现在的机关、团体中,也留下了一些影子。有这样的坏风气,孩子们的学习成绩自然就都落了下来。我记得有一年年终考试,我们班三十多个学生,数学成绩就有十五个得了零分,全班只有一个学生的成绩考了50分,虽不及格,却是全班的最高分。有个孩子还大声地嚣叫,要跟数学老师对着干。你看看,这个孩子有多傻!简直就是傻到极点了。
不过,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也有结束的时候。1977年冬天,这个坏风气就走到了尽头。那一年,国家改革了招生办法,把群众推荐改成了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学习风气得到了大幅扭转。那时候,大哥已在一个企业抡了三年的大锤。一听说上学有门儿,就在业余时间刻苦复习了一个多月的功课,并于十二月参加了全省中等专业学校统一招生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一所中专学校。在大哥的鼓舞和带动下,我于次年初中毕业,也考进了一所中专学校。那时的学习气氛变得特别高涨,我所在的中专学校,校领导就经常对我们喊话,鼓励我们好好学习、立志成才。那时,我在宿舍里,恰巧看到一个鼓励自学的讲话稿,是大作家马烽的动员青年自学的讲稿。讲稿中,语言文采过人,道理讲得很直白。这个讲话稿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终生难忘。马烽在讲话稿中是这样说的,具体话语记不清了,大致是:青年人要自学成才,争取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即便成不了栋梁之材,也要争取成为檩子、椽子之材,哪怕是成不了这些材,也要争取成为小材,哪怕是割个小凳子也比当劈柴烧了火强。他还这样说,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成才是要靠自学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学成才的人,没有被学成才的人。马烽文采飞扬的讲话深深地吸引了我,也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的学习激情更加高涨起来,学习情绪也更加旺盛。从此,改写了我人生的轨迹。这让我感到特别庆幸。
我在那段青葱时光里,享受了特别优良的生态环境,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一种奢侈感。这样令人羡慕的生态现在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尽管国家采取了许多措施治理,过去那种环境的水平却是无力复原的。那些人工打造的生态小环境,看上去虽然很优美,甚至比四十多年前的环境在外观上要美得多,但毕竟是人工模仿,植物种类仍不及过去多,植物的品质也不及过去的好,即便是那些优质的高贵面粉,也摆不脱肥料、农药、转基因技术和生长调节剂的污染,与过去的粮食品质都有很大的差距。动物也变成了单调的、千篇一律的几个摆设品种——彩色鱼、供人玩耍的乌龟和丧失了野性的动物,就像是人为造出来的一般。
基于此,这段青葱时光的环境就成了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不可复制的优良环境,让我感到特别珍爱,却又无法再次分享。而在政治生态上的遭遇,终究在我那段青葱时光的末尾得到了扭转,成了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块重要里程碑,让我更加珍惜。如用马烽幽默风趣的话风来表达,应是这样的一段话: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青葱时光中的两种境遇,都让我终生难忘。在生态环境上,我愿以实际行动支持国家对生态环境的治理,力争接近那段青葱时光的水平;在人生的道路上,决不能做烧火的劈柴,我愿记取曾经的教训,珍惜每次人生机遇,在未来的人生路上,对社会作出应有的贡献,让愚蠢和悲剧不再重演。但愿今后的政治生态更加务实和理智,更加适应人类的进步,人民的生活质量得到稳定提升。
2024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