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四岁的父亲居然能利用手机发微信了。不仅如此,他还不用戴上老花镜,也能手输文字把他要表达的意思发出来。
弯里的那个小堰塘,已经有野鸭来了,就是他发信息告诉我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勾起了我的好奇。
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个曾经的荒凉之地,怎么可能会有野鸭来呢?它至少有个来处吧,在我们那大山深处的高山上,难道它会从天而降不成?
忽然又一想,父亲已是老年人了,有事与没那回事,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几个月过去了,我就把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给忘了。
今年春节,我们兄妹早早就约好要回家过个团圆年。按村里人的说法,父母在哪儿、家就该安在哪儿。人们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父母一直住在镇上。早年间,他们趁走得动的时候,到过不少的地方。我们安在外地的小家,他们也来光顾过了,只是来了后呆不多久就一个劲儿地要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们是这样给自己的任性做解释的。后来,他们又嫌在乡下住了一辈子,还没体验过做城里人的滋味,我们明白他们的意思,就瞅准当时房价低、又赶上一套二手房要急于出手,就在镇东头买下了那套房子——面积不大,足够他俩心满意足地住下来了。自从住进去后,他们就开心得不得了。但没管多长时间,“远香近臭”的说法就在他们身上应验了。隔三岔五他们就要回老家去看看。后来我们终于领悟到,其实他们是想拿点从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蔬菜粮食到镇上去吃。
上几次,我们从各地聚拢一处,到的还是从小生活并在那里长大的老地方。却从未见人说起过有野鸭出没的事来。当然,我们是匆匆忙忙地回去,又是匆匆忙忙离开的,很少有时间停下来去感受与领悟的。
二
我感慨自己年轻那阵,干吗要逃也似的走出家门了呢?是呵,即便把穷困潦倒的苦日子都体验过了,也该想到有一天那日子终会倒转来过的……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些——其实是不敢想啊!不敢想是迫于当时的情势。
日子倒转来过的时候,而今就在眼前发生了。
大妹夫是作为女婿上门来到我们家的。他是个小包工头,为村里靠外出打工回来建房的家庭、修建了很多的乡村别墅——这也自然包括他给自己修建的那一套。
他们所在的那处位置,周围两三公里范围内都没人家居住,使他们极大地享受到了单家独户的自由。我们每年回家,为了把气氛搞得热闹点,故意把音响开得很大、鞭炮礼花想放就放,丝毫也不会顾忌会因此吵闹到别家。
那些长势茂盛的柴山,已经把村里分散建在各地的房舍全都遮掩住了。山上山下、这山那山,已经绵延成了一个整体。一眼看去,满眼都是山的走势。除此之外,那些种着庄稼的层层梯田全都给隐藏起来了。
事实也真如此。我们村里那些连片的良田,很多都不再成为良田了,多数都与山坡,以及山坡上长出来的柴草树木,亲热地打成了一片。所剩不多的、仅有的还依然种着粮食的田地,只在村舍的房前屋后才有一些小小的分布。
而保留不多的房舍,更让满目的青山给严实地包裹了起来。
我站在空旷的院坝边,却不能极目远眺,视线完全被野蛮的生长物遮住了。脑子里忽然闪现出父亲在微信中提到的,弯里堰塘进驻了野鸭的事来。
趁家里人都在各忙各事的间隙,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朝弯里堰塘挪去。
它离我们的这处“老宅”——而今被大妹们建起了独栋别墅,中间横亘着四五根错落有致、呈梯田状的田埂——大约是一两公里远。
出门的时候,我捏了一把汗被那些枝枝蔓蔓所欺负的砍刀,一路上它果然派上了用场。面对路与田埂全都隐藏起来了的现实,我只能估摸着方向向前走去。
而手上捏着的那把砍刀,在我手中所向披靡。冬天的冷风中,我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为克服自己的心虚,我故意弄出响动来,目的要给自己壮胆。
来到堰塘边,我不敢大胆地抬头,更不敢随意走动,因为整个小堰塘的周围都被织成了一张立体的大网——空中,有高高低低的树梢、有自由伸展的刺藤;地面上,有枯萎的野草闲花——已经泛黄,我在它们中间只露了一个头的高度。
但见堰塘里的水,整个地泛着浑浊。塘的中间水草丰茂,水草里面的水有微动的迹象——我以为那定是底下的鱼儿在进食呢!
就在我手起刀落、对挡道的障碍物发出咔咔响声、打算环塘巡视一圈的时候,堰塘平静的水面终于忍不住了,有什么活体突然腾空而起,啪啪啪,一连飞起来了三只。从它们那在空中不服气的“嘎嘎嘎”的叫声判定,我猜想那就是野鸭子无疑了。
应该是我打扰了它们的宁静吧!在这之前,大概也没人来讨论过它们的。受了惊吓的它们齐齐朝山下的水库飞去。
山下的水库犹如一面镜子,明晃晃地落在相距不到两公里的山下。
我惊喜地抬头望天,尽情地欣赏着它们在空中优美的姿势。
啪啪,我身边的小堰塘里,不设防地又飞出了两只野鸭子,同样朝山下的水库飞去。它们兴许是到那儿去整队集合的吧!
回到家中,我把亲眼见到野鸭的事,说给大妹及妹夫他们听。
我们也只是听说,从没见到过。大妹的回答,让我颇感意外。
如此说来,我是运气好,才见到它们了?我打趣地回答。
那也不是。见不见它们,无所谓。反正它们是它们,我们是我们,谁都没影响谁……不爱说话的大妹夫,冷不丁地说了这些,也是我没想到的。
那堰塘里有鱼吗?我问。
有啊!大妹夫肯定地回答说。
那就对了。它们之所以要从下面的水库里飞到上面的小堰塘里来,估计就是冲着那里面的鱼来的。只是你们养的鱼可就遭殃了。
管它呢!反正我们也不是很稀罕那里面的鱼……
难怪,这我就能理解了。
大妹一笑,你理解什么?
我大概是第一个打扰它们的人吧!
三
野鸭的事,让我耿耿于怀。
既然自己养着鱼,又不在乎鱼的得失,这让我难以理解。更让我难以理解的是,明知那里的野鸭子并非来享受清静的,而是奔着堰塘里的鱼来的,那干吗不撵走它们,要让它们在此逍遥自在呢?难道是害怕它们飞走了,从此大山里便失却了一处“靓丽”的风景?
晚上,我一直难以成眠。关于野鸭子的一些往事,随即涌上了心头。
哥,快看,河里有很多小鸭子。
一天,我们赶街回来,途经河坝时,大妹突然指着河的远处时而闪现、时而又消失的小东西说。哪个把小鸭子放到河里来了,晚上好逮回吗?
那哪是鸭子嘛,那是些野家伙,是野鸭子。人是逮不住它们的。
大妹所欠缺的这一课,当时我就正儿八经地给她补上了。
哦。那它们只在河里才有吗?她停顿了许久不再说什么了,我们都沉默着往家走。等河坝快走完时,她又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那旱山上肯定是不会有野鸭子来的。
我不置可否,这个我哪晓得呢?想来准是不会有的。
至于弯里那个小堰塘会有野鸭子出没,那不是天方夜谭吗?还在“坪上”的老屋居住时,我读初中放学回家,一天两次都要打从涧漕梁经过,从没有与它下面的弯里那个小堰塘有过渊源,连想都没想过。
涧漕梁那条人行小路,常年只有人在上面走。那段路前后都没有人家,每到那里时,我们都以大步或跑步的方式快速通过。记忆中,不大的堰塘,前后左右都是平整好了的庄稼地。田边地角长出来的那些小树,不等长大早就被人弄走了。小堰塘没日没夜地裸露在那里,有时,我们匆匆扫过的眼角,是会不自觉地轻视它一眼的。
我们在假期里挣工分,到那里捋过红苕藤,掰过苞谷,割过麦子……薄土垒起的堰界不宽——细长细长的,不论是栽的红苕,还是播的麦子、种的苞谷,长势都不好。从它旁边其他田里收到的粮食,倒是比它强多了。
但后来出现的情况,就让我们对它刮目相看了。在我初中快毕业时,我们在“坪上”老屋的家搬到了“山上”居住。可对弯里的堰塘来说,我们纯粹是个外来户。可它一点也没排斥过我们。
我们新家建在了一个叫“裹肚子地”的地方。那里本是一块不茅之地,以前从它那里经过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它日后会成为我们家的所在。
当时,父母亲许是看上了那弯里堰塘的水源吧!后来的事实倒也证明了他们的眼光不错。我们在新址住下后,我很快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原本整个“山上”是有一处不错的水源地的。那口井供着一山的人的饮用水,它很少见底的时候。在它旁边有一个浅浅的小水塘,淘猪草、淘萝卜红苕什么的,都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那塘里的水源。
可后来修公路,那口井就被重新修过了,水塘也缩小了。从此以后,“山上”人们的生活饮用水就成了问题。稍一天干,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那些泉水就供不上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家迫于无奈就把弯里堰塘的那处水源给利用上了。
那时,堰塘里的水无论怎样储存,都只能储存那么多——水位占整个堰塘的五分之一。我们先利用堰塘出口的一处高地修了一条小路,然后在小路的尽头,在比较湿润的并不坚硬的石头上,用錾子往下打了一个不大的储水的坑,我们每天的饮用水就是这样解决的。井外面的堰塘,再挖下去一个深坑,淘洗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遇特别天旱的年景,“井”里的水是不够的——毕竟泉水也不大,石头井也打的不怎么深,一担水舀过后,下面的水就浑浊了,弄回家后,还要想办法让它沉淀一下才能食用。
堰塘下面的那个大水库,是我们在新址住了好几年以后才修建起来的。修建之前,它周边三面环山,如一把椅子的形状——说它三面环山,其实它只有山的功能,而没有山的实效。站在小堰塘的堰界上,可以一览无余地将底下的情况尽收眼底,包括山脚下那户人家的房舍,以及房舍周边栽的水果树和环绕在周围的良田……
四
在离开大妹家的别墅时,于头天下午黄昏时分,我又一次去到了弯里堰塘。我的意思很明了,是希望再一次能遇到那五只野鸭。并非有打扰它们的意思,而是想证明一下它们还会不会再来。倘若它们还来那里,说明它们并没受到我的惊吓,它们一定是把弯里堰塘当家了,从此就不会轻易离开了。可能这也合了大妹的心愿。
我特意准备好了要拍照的手机。等一切准备好了后,我才发出惊扰它们的声响。
很快,堰塘的水面上起了反应。先是啪啪啪有翅膀扇动的声音,随即在我头顶的空中,又发出了嘎嘎嘎的叫声。一开始是三只,随后又跟上去了两只,都朝山下的水库飞去。
咔嚓、咔嚓……我手中的手机说时迟那时快,一连拍下了好几张它们在空中飞行的姿势。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它们,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拍摄它们。
我为自己的荣幸开心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