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年,我们村东头突然搭起了一顶帆布帐棚。几名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壮年汉子,住进了帐棚。他们提着测量仪,在我们村东的土地上前后左右地移动着。他们的面部,闪着古铜色的光,胳膊上凸显着一块块肌肉疙瘩。
“村东头修铁路了,往东北去的铁路要从咱们村通过了!”我们小孩子晃着手,奔走相告,如同演大戏的进了村庄。我心里想象着,不会有更多的日子,我就可以不出村庄,看到长龙般的火车,由北京转道天津,开进唐山,路过我们村,隆隆地向东北方向奔驰而去。电影《铁道卫士》、《铁道游击队》火车奔跑的景象,将在我们村东真实地再现。那将是何等壮观,何等威武!那将激发我多少遥远而空蒙的想象。
帐棚增多了。壮汉增多了。也有汽车、铲车、挖沟机开过来。铁路工人们筑土台,铺石子,垫枕木,搭铁轨,一片繁忙。我村一片黑褐色的土地上,第一次出现了修筑现代铁路的奇特景观;麦浪滚滚、果蔬飘香的田园风光,增加了两条通向远方的现代化铁轨。从此,二三十节的绿皮客车,七八十节的黑皮货车,昼夜往来,交错穿行。关内关外旅客出行更加便捷,大东北的木材、粮食成车皮地运进关内,关内的日用品、建筑材料、工业原材料源源不断运往东三省。共和国一日千里的建设,因为这条铁路的建成,如虎添翼。也是从此,这里的一百多亩土地,结束了世代耕牛拉犁、老农扶耠的历史,村里几百年延续未变的土地版图,发生了变化,每年少打粮食十多万斤。那时,正是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的关键时期,各村都争先恐后地向国家交售公粮。还是从此,村民们从东面出村不方便了。原来是一马平川,村东出口四五个,土地的任何地方,也可直达村外。修成铁路后,只从铁轨下边开通了下两个钻洞,供村里人进出,而且高度和宽度,都受到很大限制。拉玉米秸、麦秸的马车,稍高稍宽,就过不来了。
但村民们没有半句怨言。他们看着一列列火车,从自己村庄的土地上风驰电掣般地通过,脸上洋溢出如同获得丰收一样的笑容。他们或许从火车轮轴的飞速旋转中,听到了四个现代化的号角,或许在白云一样飘荡的烟气中,看到了南国北疆的劳动者挥汗如雨的劳动场景。
这就是冀东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这就是我的朴实的父老乡亲。这个村庄,明朝初期建村,六百年历史,目前五百多户,近二千人口。
她所处的位置,先天地决定了她要有大海一样的胸怀,要有甘于吃苦、乐于吃亏、愿意奉献的格局,就像奶牛一样,吃草挤奶。她在丰润县的东南部,距离县城三十六华里;她在唐山的西北部,距离市里二十五华里。历史,在她的村东头,也就是修建铁路的地方,好像划了一道贫富线。她属于县区,她的东面、南面,属于唐山郊区。这样的区别,在计划经济时期,在三大差别还非常明显的时期,决定着种植品种的选择,决定着服务内容、服务对象的定位,决定着收入的多少。县区,是国家的粮食生产基地,必须以玉米、小麦、红薯等大田作物为主,不许种植经济作物,适当种些蔬菜,也只是维持自己的需求,不能售卖。每年秋后,赶着马车,将最好的粮食交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村民们以为是天经地义,责无旁贷。那时的口号是: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是自己的。而那时的粮食产量并不高,剩下的那部分,远远不能满足社员的口粮。而郊区,是为唐山市民服务的,他们是菜农,是果农,他们的土地,可以大面积的种植蔬菜、水果等经济作物,用以供应市民。这比粮食的价格要高出几倍。相隔一公里,郊区各村的分值是两块、三块,有的高达五块,县区各村的分值,不过五角六角,最好的年景,也不过七角八角,选择出最能经营的生产队长,分值也不会超过一块钱。
好出的山海关,难进的夏屋庄。是我小时候,大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这一是说,我们村地势低洼,土地粘性大,每年雨季,道路泥泞,人、车很难进出;二是说,村民们,缺粮少柴,日子拮据,很少有姑娘嫁进这村,亲朋自然也少。只有一路之隔的郊区,他们穿的衣服,要比我们整齐得多;他们餐桌,总能看到鱼肉;连他们的头发,都比我们光亮。我们村的姑娘,我们西边、北边村庄的姑娘,都孔雀东南飞,纷纷嫁到郊区,为人家生儿育女。我们村有五条大街,每条街,都有成群的光棍。有的一家哥四五个,没有一个说上媳妇。两个老人,拿着四根筷子,和几个光棍儿子,围拢在一桌喝粥,是常见的光景。
但我的父老乡亲们,似乎习惯了这种状态,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一点也没有因此影响在自己的土地上快乐地耕耘。虽然偶尔也有人埋怨几句,但他们仍顽强地地坚守在这个村庄里,精心地种植着每一寸土地,收拾着每一颗庄稼。他们心里总有一种梦,就是“面包会有的”,吃穿富足的日子,一定会在勤劳的双手中到来。
最朴实的愿望,往往也是最现实、最易实现的。时代的车轮,把我的故乡送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土地承包的政策,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滋润着父老乡亲的心田,也滋润了故乡黑褐色的土地。勤劳的双手、几代人汇集起来的种植智慧,与这块肥沃的土地结合起来,立即转化成大把的钞票,转化成美好的日子。县区、郊区的差别转瞬消失,在姑娘们的眼中,郊区和县区的风景没有两样了,距离也平等了。我们村原来的光棍们,开天辟地尝到了扬眉吐气的味道。好事连连。为了满足唐山市这座工业城市的发展,原丰润县老庄子镇的几十个自然村,被划归唐山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夏屋村,当然名在其中。而在这之前,唐山环路早已修通,西外环正好从夏屋村东头通过,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那条铁路并行。这如同一条金色的绳子,把我们村和唐山市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但新的差别,又在不知不觉产生了。古老的夏屋庄,为唐山市的发展,为京津冀经济圈的形成,注定要做出新的贡献;乡亲们,注定要做出新的牺牲,展示出更广阔的胸怀。2009年,空军唐山机场军民合用改建工程正式启动。原有空军机场,也叫大官庄机场,在夏屋东南方向,相距两公里。改建后的三女河军民合用机场,在夏屋庄西面偏南,相距不过十公里。这样的方位和距离,决定的了机场的某些辅助设施要建设在夏屋庄。于是,一座大库,在夏屋庄西侧建成;于是,一条专用铁路线,在夏屋庄北东西贯通。世世代代耕种的几十亩良田,又永远失去了种植功能。没费工作人员多少口舌,涉及承包土地的十几个家庭,就全部顺利画押通过。国家优先,国防优先,在他们心中是牢固树立了的,他们最大的格局,是知道哪头轻重。何况,政府是给予适当补贴的。
但这只是序幕。国家高铁里程的快速延伸,京津冀经济圈的战略定位,使夏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成了铁路的中转枢纽。随着高铁唐山站的西移,几年间,从南方开往东北方向的高铁,在夏屋庄的上空划出一道南北方向的直线。接着,京唐高速铁路连接线,又在夏屋庄的上空划出几道彩虹。地面设施、办事机关,同时在这个古老的村庄四处叠起。巨大的椭圆型的支撑高速铁路的水泥桥墩,矗立在村庄四处,有一百多户人家,离开几辈人居住过的老宅,转移到新的宅地建房。村里的土地被切割成各种小块,上空数条高铁纵横交织。现代化的运输,促进了社会的发展,带动了经济的腾飞,同样,也革新了我的父老乡亲们的认知。他们昂首欣赏着和谐号、复兴号高铁、动车在村子空中飞驰而过,带出一阵阵沙沙的风声;他们在已被铁路征用,不许打井和建房,但不完全限制绿化的桥墩下边,重新开垦出小片土地,种植果树、种植蔬菜;村委会在施工后不能再恢复土地功能的地界,建起了小型广场,安装了篮球架,乒乓球台子,供村里乡亲们健身、娱乐,大妈们,和城里人一样,跳起了大妈舞;有的老人,干脆在每天清晨,围绕高速铁路下边蹓弯散步,边观看来往的列车,猜想着它们要去的地方。
房地产热,牵动了千家万户。更成了作为城乡结合部、后来划归高新区的夏屋庄的持续不断的热门话题。唐山西北部二十三平方公里的区域,被规划为凤凰新城,为唐山新市区,是唐山重点发展区域。光居住用地,就是九千亩。那条环路的东面,也即原来郊区的几个村庄,陆续被房产开发商相中,启动了平改程序。平改后的原郊区村民,得到了丰厚的补偿,分得了二三套甚至四五套住房,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元户,甚至千万元户。夏屋庄,地势平坦,四通八达,东临二环,西与唐丰快速毗邻,南距火车站十几公里,是绝好的房产开发地域。但开发商来后,都摇头而回。原因很简单:这么多高铁,包围着村庄,有污染,有辐射,有噪音,开发后,不会有人来此购房。
因为高速铁路的林立,夏屋庄与平改绝缘了,村民们与住进高楼大厦告别了,与分得几套住房或得到一二百万补偿而一夜暴富的机会擦肩而过,而且永远没有逆转的机会。多少乡亲们也曾在私下计算,凭自家的宅院,现有的房产,按照国家政策,平改后可以获得多少补偿。但随着一条条高铁的建设,这种盼望都化作了水中月、镜中花。
周边已经平改的村民,见到夏屋的村民,不无炫耀地问起:“有信了吗,村里什么时候平改?”
夏屋的村民,此时表现出异常的平静:“顺其自然,怎么都是活着!”
是啊,看着周围,原来古老的土房,陆续被现代的高楼取代,祖辈蜗居在平房里的人们,瞬间搬进高楼大厦。夏屋的村民何尝不动心,何尝不羡慕?但面对现实,他们的心里非常平和,又一次表现出大度。占地,政府给了补贴;为了防止污染,铁路部门在铁路上安装了防辐射玻璃墙;为了防止噪音,铁路为村里各户,安装了双层窗户;还为村里修了道路。曾经的挨饿受冻,都熬过来了。现在吃穿富足,安居乐业,已是生在福中,除此,还有什么奢求?他们奉承的理念就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他们善于纵向比较,而不愿意横向攀比。计划经济时期是这样,市场经济时期,他们仍然是这样。他们已经习惯了多吃些苦,习惯了多奉献。这是故乡人永远的生存之道。
他们有的去市里打工,有的在余下的土地上种姜、种小麦、种玉米、种各种蔬菜,日子过得殷实、快乐。他们的脸上每天都是灿烂的笑容。这就是我的故老乡亲们的胸怀,一种牺牲自己、造福他人、贡献祖国的崇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