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南河村的大街上游荡。在此之前的半个上午，我都在电脑前写一篇小说，其实是想证明给郑小路看看，我会写小说。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还能将蝌蚪一样的文字，组合成一篇像模像样的小说。我为什么急于证明我是写小说的料儿，还不是郑小路要跟我分手。郑小路说，他忍受不了，我深更半夜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我委屈啊！我说：“不对，天放黑以后，咱俩一起泡的澡是呗?你还要我如何陪伴?我总不能像你车钥匙上的熊猫挂件，终日拴在裤腰上，不离左右?”
郑小路说，不是那么回事。我说：“难道你是三岁小孩，等着吃奶?我不就是写个小说，又没有出轨啊！”
郑小路低着头，抽一枝黄鹤楼烟，烟草的香气，使我瞬间来了灵感：对，我安排的小说男主，喜欢抽烟，抽阿诗玛烟，云南那边过来的烟草。郑小路说过，抽阿诗玛烟只是喜欢而已。我当然知道，他对阿诗玛烟有一个情结。
他有一回在家喝酒，喝多了，酒后吐真言。他说，十八岁那年冬天，他到云南西双版纳打工，看上一个苗族的女孩子。他醉醺醺地向我描述，苗族女孩肤色很白，像天上的云朵，山峰的落雪。苗族女孩穿着苗族服饰，非常美。郑小路也许酒醉之后，不记得他在结结巴巴，舌头打弯儿，形容苗族女孩的漂亮，如一泓昆明的湖水，令我眼前陡然一亮。酒醒后，我再问他，郑小路同志矢口否认。不过，我对郑小路保证过，在我们没有事实婚姻之前，郑小路作为单身狗，有资格有权利追求他喜欢的人。郑小路嘿嘿笑着，搪塞我说，喝醉酒了说的话不算数。我也没去过云南，郑小路的狡辩，让我一点底气都没有。我说：“你何必不打自招?我也没问你和苗族女孩是否有故事，你紧张什么？”
郑小路说：“你该懂得，我为什么反对你写小说?讲真，你们太他妈能胡编乱造了。本来主人公活得硬邦邦，你一上来，心情不好，愣是把人写死了。凭什么不给安排个好结局?还有，婚外情，小三上位，原配就一点责任没有嘛？你们搞文学的，活生生将好好的一对恋人扒拉开，劈腿，三角恋等等。喜剧，喜剧结尾不行啊?你说说，人来人间一趟，已经够累的，小说这么写，不是我批评你，你一点善心都没有。”
我从桌子的烟盒里，抽出一枝黄鹤楼，捏起打火机，点燃。郑小路说：“你抽烟?像什么样子?南河村的女人，谁像你，不安分过日字，捯饬你的文字，吃得饱肚子吗？你不学好，学哪门子抽烟。你瞅瞅你不像话了。”郑小路上前要夺我手里的烟，我用胳膊挡了一下，鼻孔喷出一股蓝雾，我掐着郑小路的软肋，说道：“你别忘了，这黄鹤楼烟，这碗里的饭菜，这陈香酒，水暖气电费，哪一样不是我交的?你再想一想，如果不是我凌晨三点在笔耕不辍，咱用得吃的穿的，哪来的?天上掉馅饼?你敢接吗？不砸弯你的老腰算你积了德。小说啥时候成了你吞不下，咽不了的鸡肋?”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抽烟，有时候半夜写稿子，困得要死，来一枝黄鹤楼，提提神儿。那个时间段，郑小路同志，早就在梦乡里，不知和谁相逢，梦呓，还打呼噜，山高水长的。磨牙，咯吱咯吱响。不认真听，以为圈里的公猪，偷吃玉米穗子。他才不管我熬到几点，他最关心的是，我在一篇小说交稿后，编辑付给我多少钱。他将我的写作，看成是毛驴上树。上什么树?杨树，柳树，胡杨树，抑或苹果树，桃树?郑小路说得很笼统，驴能上树，八仙过海的张果老，骑的那头毛驴子?人家是神仙附体，我是肉眼凡胎。我不就是写小说，怎么了？
我在南河村的大地、原野、沟壑、山脉、向阳坡，弯着腰割草，喂家里的叫驴。我常常在清晨，抑或黄昏，与小叫驴一前一后，走在田埂，小叫驴埋头吃草，我捉知了猴，装在一个空罐头瓶里，带回去，父亲去乡里的药铺卖。我不清楚，小叫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给人干活，吃一把草垫垫肚子，连口玉米也吃不上。生了病，兽医来了，掰掰牙口，看看舌苔，眼睛能治就治，不能治，一把刀结束驴生，人真狠啊！我甚至在想，小叫驴活得窝囊，憋屈，它前世是不是人托生的，作恶多端，今世轮回成小叫驴?我的许许多多为什么，就构成了一篇小说的因素。只好经过裁剪，修整，我这个小说的厨子，也可以烹饪出一盘美味佳肴。厨子一样写小说写着写着说不定就写成作家身份。
郑小路想和我分道扬镳，又不是头一回。他有些矫情，总认为我写小说，写出息了，与他不在一个水平线，两个人的关系就失去平衡。所以，郑小路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我和他的感情线，扳过来，扳成和他没有大的出入，走在一起，有肉眼可见的平衡点，就是郑小路的目的。
以至于，郑小路为达到彼此持恒的效果，他也主动请缨照顾我。有一次，我去市里开会，他也起了个大早，烧水，打两杯豆浆，热乎乎地喝了，送我去高铁站。以前他是不屑这样的会议，也阻挠我去参与。意见不一致，他吵我，摔碎茶杯和碗，骂的话令我怀疑人生。
我能怎么办?一段时间，我很绝望，不想看书，不想写小说。我把书本用化肥袋子装好，放在“厦子”里。我在想，假设我和其他女人一样，不写作，不读书，就知道埋头苦干，夫唱妇随，郑小路会不会另眼相看?老婆孩子热炕头，大概就是郑小路们所谓的幸福感和成就感。
在郑小路的心里，女人嘛，高头大马，买到家，不就是用来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孝敬公婆，三从四德吗？好，郑小路叫我赶鸭，我就赶鸭子。郑小路喊我下河摸鱼，我挽裤角，随他下河摸鱼。郑小路同志爱喝米酒，妥，安排。我骑着二四飞鸽自行车，哼着五脊六兽的小曲，和小鸟打招呼，与一朵花来个飞吻。见到帅哥，来一个媚眼。到了酒坊，门口没人，我吆喝一嗓子，有人吗？人没喊到，突兀的冲出一条大黑狗，吓得我“妈呀”一声，扔下自行车，拔腿就跑。慌不择路，一只半高跟凉鞋跑掉了，再一回头，感情人家狗子早停下来了，正朝一个女人摇头摆尾，舔狗！女人会说，没事的，俺家黑子不咬人。
我闷哼一声，嗯，你家狗不咬人，吓人。吓个好歹，你赔得起?女人的左手腕戴着一只金镯子，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有钱真好，那一刻，我也想有一只金镯子，起码，戴出去是身份的标签。郑小路，你不待见我写小说，我也在努力不写，我大小也该有个条件，否则，他会认为我廉价，好说话，好欺负。我买了一壶高粱烧的米酒，回家的途中，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嫁给郑小路，到底是为什么？神经错乱，还是我缺一个伴儿。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这两条都不是，我无非是在对的时间，遇上错的人。上错花轿，嫁错郎。我属于后者，郑小路却也是满肚子委屈，他一边呷着我买来的米酒，一边夹一筷子酸菜炒猪肚，说:“张某某，我娶你回家，亏大了。你要是感到我不好，走人，将我家给你的五千块钱彩礼，还给我。我这二十年的磨损费，青春费，精神损失费，折合人民币二十万，给我。我已经很仗义了，不然，这个价行不通。懂吗？像我这颜值，这行情，对你是仁至义尽了。”
听听吧，郑小路的哲学思维，他不会怜香惜玉也就罢了，还恬不知耻往我要什么磨损费。满嘴的歪理学说，我是黔驴技穷，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按照郑小路的思维，努力改变自己，结果呢？郑小路用胖嘟嘟的大手，拍着他的大腿说：“女人不就该这样的?你不听我的，听谁的?你不爱我，爱谁？”说一千道一万，郑小路堂而皇之的说，女人就是拿来用的。
郑小路真正有危机感，还是我在酒业上班，有了稳定的收入，还有写作赚的稿酬。关键点，我写小说也不误事啊？喂鸡撵鸭，割草喂猪，锄草，施肥，把几亩地，一爿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夏天，家里是没有苍蝇的，我在集口选几条漂亮的窗纱，钉在窗框上。前门后门，做了纱门。苍蝇蚊子很难进来，见一只灭一只，绝不姑息。郑小路有时候在外地打工，一去就是半年，一年的，不回来。偶尔回家，睡一宿，第二天就走。亲热劲儿没过，被他揣走了。小别胜新婚，一点不假。郑小路有个不好的毛病，洁癖，强迫症。地板有一根发丝，他不弯腰捡起来，肯定吃不下饭，睡不了觉。他爬着也要捡起来，一棵看起来很干净的大白菜，他一片叶子一片叶子，一点一点清洗。用了多少水没计算，老井的水，随便喝，随便用。来城市居住，就不同了。只要郑小路在家，洗衣做饭，水费一个月快一百多了，电费将近二百。他愈来愈吝啬，一起出去逛市场，他爱吃的爱喝的，我付款。他不是手机没电了，就是人没影了。那次，我俩在新天地商城，我看中一款四百元的皮子包包，想叫他付钱，一抬头，哪里还有郑小路的身影，我只好自己付款，拎着包儿出了商城大门，发现郑小路在石阶上抽烟。闲云野鹤似的，看门前空地的三两只喜鹊。
我是又好气又好笑，郑小路以为我傻，恋爱脑。我不为自己辩驳，看在多少年同床共枕的份上，我忍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无期限，是不是?
后来，郑小路开车把一个骑摩托车的老头给蹭倒了，左手腕骨头出来了，住院。郑小路负全责，幸亏买了商业险和车险。郑小路这会子沉不住气了，他哆哆嗦嗦说：“小张，我兜里没钱，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我先应付一下。”给是不给?我权衡再三，看着郑小路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于心不忍。我一下子给了他五千，他惊讶说，这么多?不用。有三两千就够了。我说，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过了不久，我参加的一个大奖赛，获得一等奖二千，一毛不留，也转给郑小路了。
这货消停了，以往三天两头没事找事，摔碗，甩脸子。
现在，我这头村子里走出来的小毛驴，也上一回树。毛驴上树，你听说过没？这下听说了吧毛驴上树，和咸鱼翻身，异曲同工。
我经常在落日黄昏的城市街头，走着看着思考着，我和郑小路何去何从?围城建立起来不容易，谁也不想拆了自家的门楣。郑小路实际上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抠门，但对我父母，也孝敬过。父亲母亲住院，手术，郑小路拿过钱，他碎嘴子，钱花了，交不透人。嘴欠，我是念着两个人这么多年同床共枕，残存的老感情，不然，路归路，桥归桥。郑小路眼下和我的婚姻形式，说是AA制，还不全是，那又是什么？我无法归纳，也不知如何归纳。免费保姆，我属于这个类型的。我还陪吃陪睡，他的小金库基本不动。有时候我就想，郑小路不会有那么多心机吧，我忘记了一个事实，人性！对，人性。它是经不起考验的，我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有几次，郑小路仰躺在沙发上，葛优躺。他说，他有钱的第一件事，换老婆。毫无违和感，也没打草稿。郑小路简直是脱口而出。男人的共性，同理心。不挂在墙上，心永远不会死。
我更看重的是，一头毛驴上树了，上了树的毛驴，活得远比一匹马来得淋漓酣畅，痛快至极。
我可以对着郑小路说，我要嚎几嗓子，那样我不憋气，嚎出来，内心就平静了，舒坦了。
郑小路撇撇嘴，你一头毛驴都上树了，还有什么做不了的?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