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在手机上读到《西部故人来》的编辑米青青老师的散文《阿坝州鹧鸪山隧道的前世今生》时,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我不由自主想起了38年前,我赴马尔康看望在森林局工作的岳父的点点滴滴……
1986年8月1日,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刚到明星小学财务室领到70元工资,交了20元给妻做生活费,就带上岳母家的30个皮蛋,告别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儿,赴千里之外的阿坝州马尔康森林局看望岳父。我暗自盘算:柳树到射洪车费0.60元,射洪到成都车费7.2元,成都到马尔康车费12.90元,住宿生活费安排20元,只要节约开支,盘缠也绰绰有余。
一大早,我从沱牌镇(当时叫柳树镇)出发,到县汽车站乘班车到成都。上午8点出发,途经三台、中江、金堂,于下午5时许到了成都梁家港车站,又乘公交车到西门汽车站。我提着装有皮蛋的布袋挤公交,一口袋皮蛋挤烂了不少。
在西门车站附近的旅店住宿,我于次日早上6点半出发去马尔康。
这是我第一次乘车远行,心情无比激动,透过车窗,看沿途风景,尽管长途跋涉,客车颠簸厉害,但我一点儿也不感到疲倦。经过灌县(都江堰),到漩口水电站,迎岷江逆流而上。渐渐地,是山高林密,沟壑纵横,云雾在山间缭绕,河水在深沟流趟,越往前,山越高,林越密,空气越稀薄,满目青山绿水。
下午3时许到了理县,司机说,今晚住理县,明天6点准时出发。
我独自在理县的大街小巷上逛了逛,理县县城不大,与柳树镇规模差不多,人流量很少,差不多半个小时,就把整个城区逛了一遍。
吃了晚饭,我早早住进旅馆,没有手机,没有照相机,不能留下沿途风景照片,现在想来真有点儿遗憾。
第二天早饭后,我乘班车逆杂谷脑河水而行,到了米亚罗,吃过午饭开始翻鹧鸪山。
妻子在高中毕业那年去过马尔康,她多次对我说,鹧鸪山很高,山顶终年积雪,很冷。她为我准备了毛衣和厚裤子,反复叮嘱我,记得冷时添衣服。
鹧鸪山上弯弯曲曲的公路说不上壮观,谈不上美,倒是像人类在巨大山体上抓挠出的几道伤痕,行走在那么艰险的山路上,哪里还有心情欣赏白云身边飘的景象,去感受荒山秃岭的伟大苍凉。
客车在“之”字型的路上慢慢爬行,非常吃力,大约一个多小时才爬上垭口。虽是暑天,这儿也相当寒冷,冻得我浑身哆嗦,我赶紧穿上妻子为我准备的厚衣服,仍感到丝丝寒意。
司机是一个长年跑这一路的老司机,他说,休息20分钟再走,下车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再往前走,空气会更稀薄,也会更冷。这里有个道班,几个修路工正在扫除路上的落石。
下山的路没有那么陡了,很快到了刷经寺。过了刷经寺又到一个叫梭磨的小镇,不一会儿就路过卓克基。
下午4时许,到了马尔康车站。我匆匆吃过午饭,乘车到岳父所在的306场部所在地松岗镇。岳父具体在哪里工作?我不知道,便去场部办公室说明来意,请他们电话通知岳父来场部接我。那位年轻干部热情地接待我,他很快拨通了岳父住地的电话。岳父叫我过铁索桥顺着木尔基沟再往里走,他来路上接我……
大约下午5时许,我提着装有皮蛋的布袋,兴高采烈向大渡河上的铁索桥走去。这个铁索桥有5尺来宽,桥面的铁索上固定在木板,两边有高高的栅栏,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像荡秋千,桥下是打着旋涡,翻着白浪的滚滚江水,走在上面心惊胆寒。
走在桥中心,一位背着木材的藏族妇女迎面走来,桥面左右摇摆,我不敢再往前移动脚步,双手紧紧抓住桥栏,吓出我一身冷汗。我喘着粗气,平静了一下心情又继续往前走。
过了铁索桥,沿崎岖小路,往大山沟里走,溪水哗哗,松涛阵阵,茂密的松树上,偶尔可见松鼠在上蹿下跳。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往白云深处。
我手脚并用爬一个陡峭笔直的岩坎时,突然头脑发昏,眼前一片漆黑,我赶紧抓住岩边的一棵小树干,才没有滚下悬崖。
爬上悬崖,路就不那么陡了,偶尔有人从我身边路过,我就打听岳父所在的伐木场驻地。往前走!再往前走!路人都这样头也不回地告诉我。
天色渐渐暗下来,影影绰绰中,我看见岳父向我迎面走来,紧紧握住岳父的手,我顿时热泪夺眶而出……
晚上,岳父邀请来几位家乡工友,为我接风洗尘。大家聚集在用木板搭成的,类似四合院的简易工棚里。每个工人一间8至10平米的方形居室,地下铺着木板,防潮。
五六个射洪人欢欢喜喜聚在昏暗的灯光下,围在三尺见方的木桌旁,有摆不完的龙门阵……
我从布袋里取出皮蛋交给岳父,岳父解开塑料口袋,一下皱起了眉头,他责备我太不小心了,皮蛋烂了这么多。我赶忙解释,在成都公交实在太挤了,皮蛋是挤烂了的。岳父也就再没再说什么,出门出代销店买回一大袋脆花生,又煮了一块腊肉。
岳父低着头,好不容易选出了几个完整的皮蛋,其余的统统丢进了垃圾桶。大伙儿吃皮蛋,剥花生,嚼腊肉,饮白酒,工棚里洋溢出欢声笑语……
第二天一大早,岳父去伙食团买回早餐叫我吃。他要上班了。岳父是安全员,上班前,几十名工友排着队站在院子里,先是工段长分配任务,岳父又简单地讲了安全“注意事项”,大家就带着工具出门了。
我信马由缰来到岳父的工地玩,他在操着轨道车运送木材下山。轨道车排成长队,有人专门用吊车将一丈多长的圆木吊在平板车上,有人解开钢缆绳放车,工作非常忙碌,也非常辛苦。
岳父告诉我,春天和冬天工人才上山伐木。夏天雪化了,正好利用溪流和平板车将圆木送下山,放进大渡河,再由河水冲向山外。
白天,工人们上班去了,大院里静悄悄的,我带的小说《夜与昼》读得索然无味,于是,我就独自去茫茫的森林中闲逛。
一天,我看到几位藏民带上油锯和斧头从工棚前路过,向深山老林走去。我对他们说,大叔,我跟你们去看伐树,好么?他们听得懂汉话,笑着说,可以,可以。
于是,我随那几个藏民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坡。在一块稍平一点的地方,他们席地而坐,要用带来的酥油茶和大饼招待我,我摆摆手,婉言谢绝道:我不饿不饿。
吃罢,这几位藏民用油锯,用了30来分钟,锯倒一根底部直径大约1尺的柏桦树,再将柏桦树锯成菜板。他们说,山外人很喜欢深山老林里的菜板,一个可卖5至10元。大约3个小时,藏民各自背着10来个大小不同的菜板乐呵呵地向山下走去。
又隔了一天,与岳父关系好的一位射洪老乡陈医生的儿子小陈来找我玩。他正读高中,趁暑假来看望父亲。小陈叫我去“7000公尺”林场玩。当地人把职工定居点以到山下的直线距离命名,岳父他们的住地有3600公尺,他们住地就叫“3600公尺”。
顺着林荫小道,听着哗哗水声,我俩边摆龙门阵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7000公尺”林场。他们的住地比较大,有一位姓赵的老乡热情接待我们(小陈的父亲与赵叔是好友)。赵叔就地取材,很快就采来了一堆白生生的青杠菌。青杠菌烧汤,腊肉下烧酒,喝得大家脸上红霞飞。赵叔乐呵呵告诉我,你老丈人是个勤快人,节假日总是到大山上挖虫草,挖贝母,一年到头卖的钱不少哟!
下午,我们在农场附近逛了逛。太阳西下时才返回住地。
在深山老林尽情玩耍了4天,我想去马尔康县城看一看。岳父给了我20元钱,反复叮嘱了我与藏民打交道时要尊重藏民的风俗习惯,这些人千万不能得罪。
下山的路走得轻松愉快。我走在铁索桥上,已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也敢伸着脖子看桥上汹涌的波涛。湍急的河水撞击在石头上溅起几尺高的浪花,声音如万千皮鼓敲响,震耳欲聋。
我来到公路边等从金川开往马康尔的班车时,遇到一位叫阿登的藏族小伙。他刚从师校毕业,等待9月份上班。人不亲行业亲,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他主动给我当响导,午饭他主动为我埋单。一直耍到太阳西下,我才返回木耳基沟。
8月9日,是我要返回射洪的日子。岳父请工友做的两个柏木立柜(打包成4件),早已运下山寄放在场部。那天一大早,岳父送我到场部门前的公路边等待金川开往成都的过路班车。岳父担心我钱不够,又从工友处借了30元钱塞进我衣袋,一再叮嘱:钱要节约用,车上小偷多,包包捏紧点。
我在场部苦苦等了两天才赶上金川开往成都的长途班车,经过两天剧烈颠簸,于8月12日拢成都西门车站。我花8元雇佳佳乐连人带货送到梁家巷车站。
车站工作人员一本正经询问我从哪儿来的?我老老实实回答,从马尔康森林局来的。工作人员说,林木木属国有资产,任何人私自砍伐都要收“育林费”。我极不情愿地缴了20元“巨款”,才花5元顺利入住旅店。
第二天傍晚,我回了到射洪县城,再转车回到家,早已筋疲力尽了。我掏出包包里线一数:1.88元!
那年秋天,岳父退休了,我就也再没有去过马尔康了。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早在2004年,鹧鸪山隧道竣工,原来汽车翻山需一个多小时,现在只需9分钟。随着成灌高速、都汶高速、汶马高速的全面通车,从成都到马尔康,390公里路程只需不到3.5小时。大巴风驰电掣,平平稳稳,长途旅行真是一种享受啊!
八年前的五一节假期,76岁的老岳父在妻子妻弟女儿女婿的全程陪同下,回到了曾经奋斗了24年的雪域明珠——马尔康,故地重游,感慨万千,看到高原城市日新月异的变迁,老人家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时我还没退休,错失陪岳父重返马尔康的机会。
四年前春天,我依依不舍离开了三尺讲台,享受着幸福的退休生活,祖国各地许多景区留下了我这位小村教师的脚迹。我多么想再去马尔康走一走,看一看,切身感受“朝辞锦城飞云端,千里雪域半日还”的神奇之旅,由于种种原因,至今愿望未能实现。
前年春天,82岁的岳父病故,我曾经承诺陪老人家重返马尔康,到松岗马林局(马尔康林业局)206场故地重游的梦想化为泡影,至今心中惴惴不安。
谁来告诉我:什么时候,我还能再赴“火苗旺盛的地方”——马尔康,去领略“云端高速”的神奇?去体验9分钟穿越鹧鸪山隧道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