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辽阔的田野,一株枝叶茂盛的老槐孤独地守护着一片金黄的麦田。初夏的太阳,柔和而温暖,透过枝叶的间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地头的男孩身上,就像洒上了一身金箔。男孩名叫二牛,他脸色黑红、身材瘦小,套着一身有些肥大且分辨不清颜色的衣裳。
二牛静静地坐在那里,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凝望着眼前的麦田,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渴望。微风吹过,一只裤管无所依从地随风飘荡。幼年时的一次意外,让二牛损失了右腿,同时损失了和村里伙伴们尽情玩耍的快乐时光。他看着麦苗一节节地拔高,看着麦子抽穗儿扬花,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麦田的南头,一条斜伸向东北的小路蜿蜒而过。二牛经常凝神望着那条小路,想象着它通向的远方。他知道,通过这条小路,便能走到山脚下那条自西向东的大路,再越过一条窄窄的小溪,就能到达山外的世界。他对那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二
看着麦田,二牛常常回忆去年冬天的情景。冰天雪地里,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推着他的轮椅行走在雪地上,车轮碾过厚实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如同悠扬的乐曲。他们嬉闹着,欢笑着,呼出的热气染白了眉毛,叫声惊飞了宿在树上的鸟,震落了挂在树梢上的积雪。白云点缀着蓝天透明而寥廓,大地披着银装匍匐在脚下,那一刻,二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乐。
那个冬季,一位扎着长长独辫的漂亮老师走进了他的生活。她总是温柔地把他抱下来,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他感受到了怀抱的温暖和火炉的温度。窗外飞舞着雪花,教室里暖意融融,女老师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婉转,像春天的槐花蜜一样香甜。二牛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一个个粉笔字,就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在他的眼前翩翩起舞。每每回想起那段美好的时光,二牛便会露出憨厚和羞涩的笑。
老师眼睛水灵灵的,清秀的脸盘透着无比的恬静,二牛真想亲切地喊她一声“姐”,可每次字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回去。后来,老师调到了远远的县城里,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大把各种颜色的铅笔,那些铅笔成为他最珍贵的宝贝。每当拿起那些铅笔,他就会想起那位温柔善良美丽的老师。
女老师走了,二牛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接替女老师的是一位肤色黝黑的男老师,虽然他没有女老师那样婉转和香甜的声音,但二牛依然爱听他那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和往常一样,二牛的父亲依然几次三番地想把二牛领回去,可是男老师并没有像女老师那样坚决地阻挡住父亲。看着满脸沧桑的父亲推着二牛消失在学校大门外的土路上,男老师低沉地长叹一声。
“爹,我不想上学了!”二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土坯房,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二牛懂事,他知道父亲不忍心说出那句话。
三
父亲是一个靠山吃山的汉子,贫瘠的山只能给他贫瘠的生活。听到二牛的声音,父亲眼窝潮潮的,心酸酸的。他知道儿子渴望上学,但现实的困境却让他既痛苦又无奈。“你娘的病老是不好,给你缴了学费就没钱给你娘看病拿药了。我每天还得上山帮人采石头,不能天天去送你上学,等过了这个麦季再说吧!”父亲抚摸着二牛的头,凄凉的语调中透着哽咽,心中装满了愧疚。
二牛不知道娘得的什么病,为什么总是治不好。他只记得几年前跟着父亲去山里采石头,放炮的时候一只刺猬把他引出掩体,炸落的石块刚好砸在他追赶刺猬迈出的腿上。卫生院里醒来时,二牛看见父亲抱着头蹲在地上,娘哭得死去活来,从那以后,娘就再也离不开药,他就再也离不开轮椅了。
“爹,每次上山的时候把我送到咱家的地头好吗?我要看着咱的麦子赶快长。”二牛天真地向父亲提出要求。他渴望亲眼见证麦子的成长,仿佛那样就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希望。
每天早饭后,父亲一手提着叮呤当啷的采石工具,一手推着轮椅,一直把二牛送到地头的大槐树下。二牛总是随身带着那把珍贵的铅笔和未学完的课本。坐在地头上,他看一会课本看一会麦苗,看一会麦苗看一会课本,看着绿油油的麦苗他会自言自语的嘀咕:“麦苗麦苗快快长,打下麦子上学堂。”嘀咕一会儿,二牛好像看到麦子真的在拔节生长,他的笑容和头顶上的太阳一样灿烂。
“二牛,二牛……”小伙伴们每次上学路过的时候都会冲着这边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知道伙伴们想着他呢!但是坐着的二牛不能高声大嗓地回应他们,只能让他微弱的回应跟在他们屁股后边奔跑。
四
麦子抽穗了,父亲在地里竖起了好几个稻草人,金黄色的稻草人披着蓑衣挓挲着两手站在麦田中间与二牛温柔地相望,二牛突然觉得自己跟稻草人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它诉说。“俺爹说了,今年的麦子长得好,除去交公粮,剩下的能卖好多钱呢,卖了钱就让我去上学。稻草人啊,你可得长点心,千万别让麻雀吃俺家的麦子呀!”二牛满怀期待的对稻草人说,他看见稻草人在滚滚麦浪中频频朝他点头。
天越来越热,地里的麦子也由青变黄。坐在地头树荫下的二牛常常感到口干舌燥,但他却舍不得离开这片麦田。“爹,麦子快熟了吧?我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了!”二牛望着灰头土脸回来接他的父亲问道。看着眼前的麦田,父亲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今年风调雨顺,麦子颗粒饱满,一亩地保准比去年多收几十斤。”父亲揪了一支麦穗,边搓边说。父亲小心翼翼地吹干净手心里搓掉的麦芒和麦壳,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撮滚圆的麦粒,胖墩墩的,透着鲜麦的清香。二牛捏起几粒放进嘴里,轻轻咬下去,汁液浸出来,齿颊间顿时溢出香甜。
布谷鸟越来越多了,叫得越来越响了。几阵热风吹过,金黄的麦穗越来越干了。村里的人们好像集体约定好的,突然在同一天出现在田野里。二牛看着那些戴着草帽、手持镰刀在齐腰深的麦田中躬身劳作的人们,看着那些手里提着水罐、胳膊上挎着竹篮在地头上穿行的人们,心里焦躁地盼望着父亲。父亲一大早就去山上采石场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就能和村里的人们一样收麦了。不远处的山上,偶尔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二牛知道父亲在那里干活。父亲是掌钎的,掌锤的每砸一下铁钎,父亲就在石头上转动一下铁钎,铁锤和铁钎叮叮当当地配合着,成千上万次才能在坚硬的石头上硬生生地凿出一个装填炸药的孔。父亲肯定一边像摆弄金箍棒一样拨弄着铁钎,一边挂念着地里的麦子,二牛心里想。
五
太阳好不容易要落山了,二牛感觉今天过得比过去哪一天都要慢。他盯着山顶上大火球一样的太阳,心里念叨着快点快点。太阳落山了,父亲就收工了。大火球一跳一跳的,好像故意熬煎二牛,直到远处的山峦在二牛眼里变得模糊,大火球才猛地一下跳到山的后面,只留下一些光晕在二牛的眼里。父亲快要回来了,二牛心里欢快起来。
天一点点地黑了,地里劳作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三三两两地回家了,麦田里只剩下一个个站在地里的麦个子,它们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与二牛对视,仿佛在问二牛为什么还不回家?二牛不知道怎么回答它们,心里开始有一丝慌乱。夜色袭来,陪伴二牛的麦个子也藏到了黑暗中,只剩下孤独的二牛,二牛按捺不住心头的慌乱……
忙碌了好几天的麦收终于结束了,二牛独自摇着轮椅走到大槐树下。收获后的麦田裸露着长短不一的麦茬,再也没有金黄的颜色,远远望去一片白茫茫。天上不时飞过几只布谷鸟,依然嘹亮地叫着。几个孩子应和着布谷鸟的叫声,唱着一首不明所以的古老童谣:“葛香葛勾,你吃什么?我吃猪肉!猪肉香不?不香不臭!我吃点行不?不够不够!”
二牛深嗅一口麦香,还有歌谣里肉香,他的希望萦绕在这香气氤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