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我的老家,有一位二奶奶。
每次回忆起故乡,就会想起小时候姥姥带着我在老家的很多事情,由于姥姥和二奶奶年纪相仿,而且二奶奶胆小怕事,做人诚实,姥姥经常带着我到二奶奶家里一起拉家常,所以我至今依然记得二奶奶的一些往事。
二奶奶家的二爷其实还和我家没有出五服。在我们老家,没有出五服的人,还觉得很亲。出了五服的人,虽然在一个村里,也就不亲了。在那个全家人的收入一年到头也没有一百块钱的时代,贫穷和苦难是所有农民的两大主题,即使非常亲的亲人,最多也就是送点好吃的,帮助干点农活,互相关心一下,就是很亲的了。不是人变得越来越冷漠,而是因为只要生活在贫困和苦难之中,为了生存而压力巨大,他自身尚且自顾不暇,所以现代的很多人,既照顾不了老人,也照顾不了孩子,甚至自己的婚姻事业都疲于应付、伤痕累累,于是变得越来越麻木不仁冷漠自私,最终忙忙碌碌一生,孤独地活了几十年,孤独地死去,对亲情、爱情、友情都越来越淡化了。二奶奶虽然和我家很亲,但我们逢年过节也互相不大走动,倒是在平时,一旦有点好吃的,姥姥总是想着二奶奶,让我给她送去一碗饭或者一点好吃的。我从小就养成了这样养的习惯:如果给人送东西去我就很高兴,如果去人家要东西或者人家给东西,我就不愿意去。
记忆中的二奶奶,虽然很能干,但却身体单薄,而且还是小脚,脸上的表情淡漠,眼神里常有泪痕,身上总是穿着那几件非常破旧的旧衣裳,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都诉说着她历经的沧桑。她非常胆小,但却很善良;她非常贫苦,但却很朴实。小时候,我无法理解二奶奶的孤独和寂寞,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得了一些,但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每次回忆起来,总觉得二奶奶一生贫苦,十分悲伤。有苦无处诉说,有泪也不敢当着人的面流出来。
听老辈人说,二爷二奶奶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很有威望。二爷人聪明又能干,做起事情令人敬佩。二奶奶神采飞扬,待人大方而得体。他们有一个儿子,名叫建华,论辈分我该叫他建华叔。建华出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送礼。很多人都对建华的出生表示祝贺,千方百计讨好二爷和二奶奶。可惜,二爷那个时代是兵荒马乱的时代,各种武装像拉锯一样占据中原,作为二爷,也不过是一个聪明的农民,未必能够搞清谁是游击队,谁是土匪,谁是正规军,谁是杂牌军。二爷在战乱期间参加了一支队伍,村里人也都不知道二爷干了什么事,等到战争结束,二爷不知道被人拉到哪里枪毙了。村里人听说这消息后,谁也不敢说什么。二奶奶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更不敢说个不字。年纪轻轻的二奶奶从此就带着建华,相依为命,以泪洗面地过日子。
二奶奶的家,是两间破旧的土坯茅草房,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们农村茅草房是很普遍的房屋,但二奶奶家的房屋更破旧一些。墙壁的泥土有些脱落,屋顶的茅草在风雨中也显得摇摇欲坠。昏暗的光线让人感觉狭窄而有些压抑,简单的家具散发着陈旧的气息。一张老式的木床,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床上的被褥虽然破旧,却被二奶奶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二奶奶的儿子建华那时候已经有十七八岁,村里人都喊他傻建华。我常常试图去理解二奶奶母子,感觉二奶奶的智商和情商一点也不低,建华在我心里一点也不傻,他本应该是一个受尊重的正常人,但由于自幼就经常听到父亲被镇压的消息,他非常敏感而且自卑,自卑让他变得不敢与其他孩子交往,谁大喊一声他的名字就会把他吓一跳,特别是农村那些喜欢恶作剧的人,总是趁他不注意,故意大喊一声他的名字,建华叔就会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忙忙地逃跑回家里去了。二奶奶很多次也鼓励建华叔维护自己的尊严,但建华叔被村里村外的人都叫做“傻建华”的时候,建华叔自己也就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自己自卑地以为他是真傻。该有的权力他没有,该得到的他得不到,任人欺负,自己只有忍受屈辱,而且不敢抗争,不敢给人打交道。也许在建华叔心里,人,就是非常可怕的动物。
建华叔是那么怕人,但唯独不怕我和姥姥。记得十多年前我有一次回到老家,他看见我还热情地给我打招呼,我送给他一碗肉和两双袜子,他还扭扭捏捏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时候,家里有劳力的人拼命努力,年底分配的粮食尚且不够自己家吃,二奶奶带着建华叔的生活,就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了。没有好衣服,只有穿旧衣服;没有吃的,只有吃不饱。指望着邻居几家人多少帮助一点吃的,那都是很有限的。当时和姥姥经常在一起拉家常的学奶奶、王明老奶奶、兰桥家奶奶,几个人里面就是二奶奶最可怜。但姥姥却是一个心胸开阔喜欢积贫扶弱的人,姥姥经常让我给二奶奶送两块红芋、一个窝窝头之类的东西,虽然少,但对二奶奶和建华叔多少是一点心意。因此二奶奶也特别喜欢和姥姥在一起。
二奶奶和其他妇女一样,没黑没明地干活,农村的活都是非常枯燥而艰苦的。托生到那个时代的妇女,就像长在黄土地上的老黄牛,只要你能干的,就必须一直干。有些你个人干不了的,就会多几个人一起干。二奶奶的生活是名副其实的艰苦奋斗,她是实实在在的一头老黄牛。二奶奶的生活,实际是泡在苦水里的生活。
村里很多人都很同情二奶奶的遭遇,有时候也会送些吃的用的给她。可二奶奶总是推辞,她说自己还能动,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她依旧每天早早地起床,去田里劳作,仿佛只有忙碌的生活才能让她暂时忘却心中的伤痛。
二奶奶家有很多榆树,经常在午后或者黄昏里,二奶奶坐在门口的树荫下,手中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破旧的衣服。那时候,她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手中的针线能缝补她破碎的生活。偶尔有一阵微风吹过,撩起她额前的白发,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疲惫和沧桑。
很多冬天的夜晚,寒风呼啸着吹过村庄。二奶奶的屋里灯光昏暗,她坐在煤油灯下,用纺车纺棉线。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她孤独的身影。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迷茫,我不知道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她的心中是否会有一丝温暖的期待。大部分时间,二奶奶的眼神都有一种失落的泪痕。生活那么艰苦,但她不能倒下,因为她依然希望,建华叔能够好好活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二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在田间劳作,只能依靠着村里的救济和邻里的帮助生活。可她依然保持着一种坚韧和自尊,每次见到我,总是会微笑着问我的学习情况。记得有一次语文考试,我考了100分。二奶奶对我姥姥说,这在古代,考100分就是中状元。那也是二奶奶很少的几次说笑话,二奶奶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和我姥姥一样,非常慈祥。
我十二岁的时候,随着姥姥一起离开家乡,来到陕西铜川王石凹煤矿生活,从此二奶奶的消息越来越少。随着我自己面临的升学和生活的压力,老家的人和事我也缺少了应有的关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我还买了几张老寿星图画,打算回到老家给几位老奶奶一人一张,后来因为那年没有回去,老寿星图画也就给了煤矿上的几家邻居。
一晃很多年没有回故乡了。等到我再次回到故乡的时候,故乡的一切发生了沧桑式的巨大变化。多少老人都已经不在了,那些老奶奶都已经作古,二奶奶更是早早就去世了。二奶奶的去世,应该是带着很多遗憾,有很多不放心的心事,特别是担忧着建华叔的将来,她就是去世,也会含恨九泉的。
后来,听我大伯说,我们离开故乡没有几年,二奶奶的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她吃不好、穿不好,还总是担心儿子建华,忧虑和劳累过度,她经常有病。虽然病不是大病,但没有钱医治,只有扛着,实在抗不下去了,就来我大伯家。我大伯没有办法,只好用架子车拉着他去看病,有时候让我堂哥去找大夫,给她抓点药,一吃就好。
二奶奶那时候是真的没有精力和能力了,只要一有病,她就会爬到大伯家的院子里,等着大伯家的人去照顾她,给她看病,给她一点吃的。时间长了,二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
最后一次,二奶奶有病了,只是一个头痛发烧的感冒。外村来了一个大夫,只给她打了一针。不知道是用错药了,还是二奶奶的病发生了急剧变化,当天下午,二奶奶就停止了呼吸。建华叔吓得只知道喊人,不知道哭泣。很多人还是骂他“傻建华”。
二奶奶就这样永远的走了,走的匆忙,走的难受,走的有很多遗憾。留下可怜的建华叔,整天愁眉不展。二奶奶活着的时候,建华叔还有一口热饭吃;二奶奶死了,建华叔也不会做饭,总是半生不熟吃上几口,就是一顿饭。
如今,二奶奶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但她那孤独而瘦弱的身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每当我想起她,心中总是充满了感慨。她是生活的弱者,却用自己的方式顽强地活着;她的命运是那么的悲苦,她的肩上却依然担负着沉重的责任。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为生存而奔波,有谁去理解去呵护去温暖一个弱者的内心?
二奶奶的一生,充满了苦难和挫折。无论多么艰难,她始终作为一个人而努力活着,并且在人生路上,始终没有放弃一个作为母亲的责任和使命。二奶奶的一生,虽然很苦,但也是一种坚韧的精神。我们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强者的世界,所有的弱者也有份。任何一个文明的社会,都应当尊重弱者,让弱者也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和尊严。
注:五服,是由父系家族组成的中国古代社会,以父宗为重。其亲属范围包括自高祖以下的男系后裔及其配偶,即自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通常称为本宗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