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迈进村子,总像是偶遇多年未见的故友,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从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且时常回来,陌生是因为才不到三十年的时光里,它一变再变。曾经弯弯斜斜,坑洼不平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笔直平坦的水泥路;曾经狭窄幽深的巷子,或拓宽或消失;曾经几十座低矮的老屋,随主人永远消逝在某个时间站点。徘徊在大街上,我能感受到它还在,但始终是个模糊的面影,唯独村南小桥虽曾修缮,却还留有当年的味道。
沿着村里唯一的南北主路,行至村子最南端,左转百米处,便是这座翻新过的小桥。桥下这条河是村子最南端的一条河,一直流向东北直通茌新河,在临近末端分支出一条狭窄的河沟向北与齐后支渠相通,在村子外围形成一道屏障。向西南看虽蜿蜒曲折时宽时窄,亦能通往博平一干渠。
桥的南侧,是一片相对宽阔的河面,以前是村里小孩儿游泳捉鱼的好去处。现在由于东侧路面加高,南岸北岸有了民房以及耕地,加上西侧变得狭窄,被芦苇遮挡,看起来更像是一处深塘。虽为活水但由于水流迟缓,长年累月水变成了深绿状,几乎看不出流淌迹象。只有来到桥洞处,在土堆垃圾的罅缝里,挤出涓涓细流,穿过低矮的桥洞,流向桥头北侧。北侧和南侧极其相似,虽水面宽阔,也因流速较慢,水体浑浊泛绿,向东北缓缓流去,站于桥头俯视,依旧像个身形修长的池塘。
北侧这片区域,在我小时候曾有一片浅滩。浅滩上种满了柳树、杨树,靠岸近一些还有枣树。在雨量较多的夏季,小河水位上涨会漫到浅滩上,柳树和杨树便被浸泡在水里,小河中心最深处能达一米多。我就是在这里学会的游泳,浅滩处的水深度在半米左右,一些不会游泳的孩子,便会在这里扶着树蹚水嬉戏,练习游泳。胆子大的,便开始一步一步向小河深处试探。
在经过数次模拟后,我自认为掌握了游泳技巧,便试探着蹚着水走向小河。随着水没过膝盖,没过大腿,没过腰,没过胸膛,对游泳的渴望战胜了内心的恐惧,伴随着脚下一滑,整个身子跌入小河。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手忙脚乱,平时娴熟的游泳动作此时忘得一干二净。求生的本能让我费力地想站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控制身体,连喝几口浑浊的河水,才被旁边会游泳的伙伴拽起来。被水呛过的喉咙异常难受,新鲜的空气让我如获新生,站稳后才发现水的深度也就刚没过胸膛。调整好身体,把娴熟的动作慢慢拾起来,双手放于胸前,用力拨水,双脚配合双手,脚面快速拍打水面,努力把头上扬,让口鼻置于水面之上。随着身体向前涌动,水的浮力越来越大,虽游的距离很短,待站稳身子,我还是激动地拍打着水面高呼一声:“呀吼!俺会浮水了。”
从此,我的根据地从浅滩转向小河,同时加入了取笑浅滩处小孩儿们的队伍。随着游泳技术的娴熟,我准备把战场转向桥南。桥南由于河道稍窄,水流湍急,水也较深,但更适合扎猛子,也是男孩子一决游泳技术高下的最佳场地。夏季的午后,大人们都在歇晌,孩子们三五成群结伴跑向小河河堤,爬到河边的柳树上,调整身姿,纵身一跃跳入小河。从柳树上跳入小河,虽刺激好玩但危险性较大。
暑假的某一天,还未学会游泳的小宾,拽着河边的柳树枝干荡秋千。就在他玩得不亦乐乎时,树枝不堪重负断裂,他连同树枝一起掉进河里。此时,他像我刚学会游泳时,手忙脚乱,时而浮起,时而沉下。由于水势较大,我们这些游泳健将逆水而行也很吃力。此时看着小宾落水,我没多想第一时间游向他,没有施救经验的我,选择了在前面拽他。就在我刚要抓住他的时候,慌乱中他竟一把先抱住了我。尽管我费力挣脱,依旧无济于事。求生的本能让他的力气变得巨大,我被他死死抱住,手也伸展不开,也游不动,只能任由他抱着在水面上下窜动,前所未有的无助袭上心头。我开始用力肘击他的腹部,迫使他松开我,否则这样下去我俩都得被淹死。疼痛迫使他的手松了一些,我趁机挣脱,他却被湍急的水流带进河中央,只剩一撮头发在水面时隐时现。
我深吸一口气,来不及多想便大声呼唤其他伙伴救人。哥几个再次向他游去,或许呛水原因,他没有了刚才的气力,我们齐心协力拽着他的胳膊,费力地游向岸边。好在时间较短,不一会儿他便醒了过来,哇哇大哭起来。此时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并告诫他不会游泳,千万不要在岸边玩。这件事搁到现在可能会被评个见义勇为,在当时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或许有村子的庇护,小河从没淹死过人,无非是呛几口水或掉进冰窟窿里,大都有惊无险。
随着游泳技术提高,大家开始喜欢冒险。所谓冒险就是憋一口气扎猛子,从狭窄的桥洞里钻过去。桥洞很小,水流很急,钻进去一旦卡住,必死无疑。孩子终归是孩子,哪知道这些利害,钻过去的都是英雄,在桥的北侧欢呼。为了逞强,我也加入了钻洞队伍,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摸索到洞口,便钻了进去。由于第一次钻桥洞没有经验,在桥洞外浪费了些时间,导致换气不够,桥洞里湍急的水非常浑浊,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水暗了很多,也凉了几分。气不够用,我刚想抬头,便撞在桥洞壁上,虽不太疼却添了几分恐惧。别无他法,我只好憋着一口气继续游,随着眼前一亮,憋气也到了极限,猛得把头抬出水面,大吸一口气,倍感幸福,还不忘高呼一声炫耀挑战成功。
水里玩乐众多,不仅有游泳比赛、扎猛子捡河蚌、捉鸭子,还有一项就是打仗。几个小伙伴分组各占一边,扎进水里挖出泥巴,攥成团砸向对方。双方人员在水里左右腾挪,时把头探出水面观察,时而潜入水中躲避,要是谁被泥巴砸在头上,非但不生气,还会大笑一声扎进水里洗干净后准备还击。
这片区域的泥巴不同于别处,它不是黑淤泥,而是一种红泥,我们都叫它“胶泥”。在水里泡够了,大伙便挖出大块胶泥,光着身子坐在桥头之上,学着母亲“和面”,等把胶泥揉到“熟成”,干湿适中,粘而不黏,黏而不连,便开始比赛“摔泥碗”。
两人组团对战,揪下一块胶泥团成球,再熟练地把它捏成泥碗,高高举起并大声问对方“破不破?”对方则回答“破或不破”,在得到对方答案后,便用力把泥碗扣在桥头上,随着啪的一声,碗底炸裂,露出一个大洞。获胜方大笑,在对方的泥团上薅过一块泥巴补在上面,继续下一轮战斗。待摔泥碗玩腻了,大家便散开自顾自地做泥塑。塑性极好的胶泥,在孩子们的手里,变成了四方体、长方体、圆球、圆饼、圆柱体、三角体……只要是能想到的形状,便都能做出来。随后再组装成各式各样的器物,碗具、汽车、机器人、房子、动物类,有时候还能做成印章。所有泥塑被放在桥头上晾晒,小伙伴们便又回到水里嬉戏。
不知过了多久?村子里,老牛的哞声不断,狗吠声和鸡鸭鹅的叫声此起彼伏。高矮不一的烟囱大口喘着气,炊烟袅袅升起和晚霞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舍。随着妇女们歇斯底里的“叫骂式”呼喊,孩子们意犹未尽地爬上岸,穿上衣物,拿起桥头上半干的泥塑,向家里跑去……
我至今仍然清晰记得,小时候我家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泥塑,它们惟妙惟肖,但不出几天又会翻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