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对我先生说,如果我有一个院子,我一定要种上香樟树,柿子树,石榴树,栀子树,海棠树……我先生就笑话我:“在你想像的院子里你已经种了不下百棵树了,照你这么个种法,估计你这院子得有几亩地。”是的,如果我有几亩地,我一定会种上无数的树木花草,每个晨昏暮晓日出星落,将所有的闲暇时光与植物们相顾相伴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那么多植物当中当然会有紫薇,一树浅白一树紫红,看它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形似木耳在枝头云卷云舒的,开得天真烂漫,像个邻家少女平常亲切。它的花期那么长,从早春开至暮秋,你看着它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开着,一点都不像有的花,要你百般侍候却是投机取巧地开上几天,花期短得令人惆怅。
白居易写过,“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郞。”从前我并不知道‘紫薇花对紫薇郎’为何意,出自何处有何典故,直到看到汪曾祺老先生的文章才知道,原来紫薇郎是唐代官名,即中书侍郎。紫薇花在古代被雅称为“官样花”,因白居易曾为中书侍郎,故自称为紫薇郎,由此才有‘紫薇花对紫薇郞’这句诗句。顺便说一下,汪老先生的有些文章温和淡静,真的很适合在夏天读。比如有篇《葡萄月令》,“一月,下大雪。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窑里。”即使在暑气蒸腾的六月天里,读到这样的文字也能静气渐生遍体清凉。
夹竹桃
车上高速,便看到道路两旁的夹竹桃花期正繁,无数深红淡白的花朵在纤细的绿叶中如锦如霞绚丽无比,仿佛花树走廊一样沿着公路绵延数里。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夹竹桃开花我脑海中总是浮出“汹涌”这个词,大约是因为夹竹桃的花叶太过茂盛,层层叠叠密密匝匝,有风吹过,无数花叶倶在风中翻腾跳跃如舞如蹈,看起来真的是花意汹涌。彼时高速上道路笔直干净,正午的阳光格外明亮耀目,直直地落在地面上泛着白光,道路看起来似乎遥遥永无尽头。我开着车疾驶在公路上,车窗外的繁花在风中婆娑起舞,音响里的音乐若有若无地涌向耳边。在这正午的明亮里,这花朵呈现出来的艳和道路呈现出来的寂,形成视觉上强烈的对比,这一切一切的意象忽然令我心生寂寞,仿佛此刻山长水阔天涯路远……
都知道夹竹桃的花有毒性,这也许是很多高速道路以夹竹桃作为行道树的原因,毕竟当你在高速上开车,无论看到窗外的夹竹桃花有多美,却不可能下车去近距离接触,这样以免去被美诱惑后的伤害。很多年前看过一部美国作家珍妮特﹒芬奇的小说《白色夹竹桃》,令我印象深刻。小说中的母亲是位美丽脆弱的诗人,以自己最喜欢的夹竹桃花煎熬的汁液混合了药品毒死了背叛她的男友,随之入狱,留下了十五岁的女儿在世间辗转漂流。很多年后,我依稀记得一些激烈躁动的文字,“圣安娜风热乎乎地从沙漠上吹来,吹得春天留下的最后几片青草也变成了连鬃胡子般灰的枯草。唯有夹竹桃花依然盛开着,它们的花朵娇嫩而有毒,它们的叶子匕首般墨绿。”之所以记得这部小说,是因为后来我又看了由它改编的电影,我在电影中初次认识并深深记住了夹竹桃这种看似美丽纯洁却有毒的花朵,一如小说和电影暗含的隐喻——美,是有毒的,有时是蛊惑也是伤害。
紫茉莉
有一天黄昏我走在马路上,看到路边小区的栅栏里伸出一大丛紫茉莉,小小的紫红色花朵,像一个个小喇叭吹响在枝头。我停下来看了看花,有点怔忡,仿佛瞬间嗅到童年的味道。在乡村长大的人肯定不会对紫茉莉陌生,每个乡村间的小路,农家的院落,或者大树下墙角边,总会长着一丛丛紫茉莉,花色有白红有紫有黄,无人注意却兀自开得灿烂。其实紫茉莉是学名,有的地方被叫作晚饭花,煮饭花。吾乡人也不会文诌诌地叫它紫茉莉,他们管此花叫做洗澡花,为什么这么叫我没有深究过,大约和晚饭花一个意思,依据它开花的时间来叫的。在夏季的黄昏,太阳落山了,小院的地上泼了几桶井水,消融了一丝暑气,大澡盆拖出来,一天到晚追鸡摸狗脏兮兮的小孩儿被大人捉住,按在洗澡盆里搓洗干净扑上白白的痱子粉;灶头上已是菜香饭熟,院落的犄角旮旯里的洗澡花也很应景似地开得热闹,阵阵香气氲氤在晚风里,长长的夏天,日日年年如此。这样的场景,就是我记忆里童年的样子。
前几年夏天,我在露台上栽了两盆紫茉莉,并没怎么管它,此花泼辣遂呼拉拉地长满了花盆,夜开昼合,整个夏天在我的露台上花开不息暗香沁鼻。让我惊喜的是,当时有一朵花长得颇为奇异,一半铭黄一半深红,我以为我一不小心培育了一个花界奇葩名贵品种出来。因为写这篇文章我又翻看了那年夏天的日志和花的照片,并且回忆起那个夏天以及那个夏天发生的一些事情,只感到过去的时光像一只抓不住的小鸟倏忽一下从我眼前飞过,又很快没了踪迹,让人怅惘不已。
紫茉莉,这为夏而生的花儿一旦谢了幕,红花白花的夏天便也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