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早年的印象中,红叶就是秋天下霜以后,野外的草木变红的叶子。的确如此。秋霜一打,田野、沟畔、河边,到处五颜六色,在阳光下非常好看。特别是红色,在各种颜色中是最突出的,那是金秋的颜色。
距离我们家三里路的吕刘渰子村边,记忆中,那里有几棵高大的棠梨树。棠梨树的树头很大,枝叶茂盛。每年的深秋,经霜一打,它的叶子便成为红色的了。早晨太阳一出,红叶叫日头一照,透亮透亮的,鲜艳无比。这时候,我们捡起熟透后掉在地上的棠梨,一边吃,一边仰头看着棠梨的红叶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别提多惬意了。可惜那时候不会作诗,不然也可能写出符合情景的佳句来的。
不会作诗不要紧,大约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就在一本《宋诗一百首》上见过古人写红叶的诗了。那诗的题目是《村行》,作者是宋朝的王禹偁。其中有“棠梨叶落胭脂色”一句。因为我脑子里早就对棠梨经霜变红有了印象,所以对这句诗终生难忘。后来我又接触到杜牧的《山行》,其中两句诗也有同样的意境:“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不过我没见过枫树,只是根据棠梨的叶子来想象而已。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这是我1969年在屈原的《招魂》中见过的一句诗,而且记忆尤深。人的记忆很奇怪,《招魂》那么长,唯独记住了这一句,也许是对“枫”字很敏感的缘故。枫在我的心目中就代表红色。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不知什么时候,唐朝诗人张继《枫桥夜泊》中的这两句诗闯入我的脑子,至今难忘。
初中时代就喜欢阅读长篇小说,除了巴金等五四时代作家的作品以外,还读了解放后出的一些革命小说,像《暴风骤雨》、《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三家巷》、《保卫延安》等等。《保卫延安》有一章选入中学课本,题目是《枫》,写的是周大勇的英雄事迹。别的记忆都淡忘了,唯独“枫”这个题目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抹也抹不去。
大概也是那个时候,我本家的一位二叔给了我一本《唐诗三百首》,我经常翻着看。有一次翻到了杜甫的《梦李白》,见有“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的诗句,两句诗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虽然这里的枫是青的,但我一直感觉它是红的。
看来我跟“红叶”和“枫”有一种说不出的缘分。不然为什么单单记住了有关枫或红叶的诗句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语文课本上选了杨朔的《香山红叶》。这篇课文好像我上学的时候没学过,只是教学之后,在新的课本上看到过,但印象颇深。杨朔是一位革命作家,他的散文总是卒章显志,表达一个鲜明的主题。那天他是没看到香山上一片好的红叶,但是笔锋一转,他说:“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不用说,我指的是那位老向导。”以红叶比喻那位老向导,见出杨朔的人民性。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课本上有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毛泽东用带有激情的笔墨,写了湘江秋色:“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毛主席的词里面没有出现红叶或枫的字样,但读者都知道是什么。这首词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至今我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
大约是任教以后,我接触过戏曲《西厢记》,很喜欢其带着浓烈的感情色彩的景物描写,印象最深的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里说的“霜林醉”,当然是指枫叶经霜后变红。不管戏剧中用红叶这一意象表达的是什么感情,我都觉得很美。
红叶和枫好像一直伴随着我。2008年秋天,我和妻子及儿子的一家,应济南老同学李明泉之约,来到济南红叶谷旅游区。还没进去,便远远看见一座南北山上有些红颜色。但很遗憾,那颜色并不鲜明。问老同学,他说:“这红叶也得看是什么年头,有的年头很好,远处看,就像火焰一样通红通红的。今年可能叶子生了虫子,还没等红的时候就落得差不多了。”
我也没问这是什么枫树。我么在附近逛了逛,看了看喷泉什么的,然后留影而去。心想总会有机会看到好的红叶的。杨朔的《香山红叶》中写的不是也没有看到好的红叶吗?
总之,我好像对红叶或枫特别敏感,看书的时候,最容易记的就是有关红叶或枫的文字,在现实中,游山逛水,对经霜后叶子呈现红色的植物非常感兴趣。我与红叶的缘分似乎是天生命定。
然而越是喜欢的东西,人往往越不能深入了解。我虽然对红叶非常喜爱,但红叶究竟有几种,也就不知道了。对于自己为什么喜欢红叶也说不清原因。
昨天下午,我到了卧佛寺公园。这里有一个梨园。说是“梨”,其实是土名叫“吼梨”的那种梨。这梨有喜鹊蛋那么大,经霜之后才好吃。但如果只看叶子,跟普通的梨树叶差不多。不过有一点差别,就是普通的梨叶经霜后不那么红,而这种梨树的叶子经霜后则特别红,红得可爱。多年了,我几乎每年于霜降前后都来拍摄红叶,或者给家人或朋友以红叶为背景拍张照片。在这样的季节,这片“吼梨”园在我眼中是公园的眼睛,太引人注意了。不过有的年头,树叶还没真红就过早地凋落了,拍出照片也不好看。今年则没有出现这种现象,树叶平时落的很少,到了这个季节一齐变红了,红得鲜艳,就像王禹偁写的那样,呈现“胭脂色”。
美不能独自享受。我在横拍竖拍之后,便打电话告诉了我们小区爱好摄影的薛校长,说这里的红叶很美,可以过来拍照。不料他说他已经拍了。我又打电话告诉我村的方玉西老师,他答应过来看看。
今天天气很好,天上的云彩堪称“彩云”。我电话约博物学家老于坐我的车一起去了卧佛寺公园。刚在门口停下车,方老师就带着他的妻子来了。我们征得看门人的同意,将车开进公园。
我们决定先向东看一看再到“吼梨”园去。
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在八卦阵东边的山坡上发现了一棵奇异的树,花梗呈粉红色羽毛状,在枝头形成似云似雾的东西。我后来在百度上查了一下,那叫黄栌,秋季叶子变红。于是,我将车停在八卦阵南面偏东的路旁。果然,有一棵满是紫红叶子的树非常醒目地站在山坡上,像一根粗大的闪着红光的红柱子。我问老于这是不是黄栌,他说这就是黄栌,是红叶的一种,北京香山红叶就是这种树。我激动地举起相机,对着那一团红叶反复拍了十几下还不过瘾,又对着山腰的一些红叶拍起来。我又问老于那是些什么红叶。老于说那叫“火炬”。我说:“火炬?我一直叫不出名字来,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莒南枫’呢。”他说那不是枫,就叫“火炬树”。我说我看那叶子形状像是当地椿树,老于又否定了。他说,叫我查查百度百科。我相信他的话。
我们又驱车向蟠龙湖走去。在经过卧佛寺公园和蟠龙湖交界处的时候,老于问我何不绕盘山路转转。我说我们不是看红叶的吗?山路两旁没有红叶呀。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年秋天独自绕山游览的时候,发现路两旁有一些长得很高的草本植物,经霜后叶子都发红了。我曾经问过老于那是什么草,他说是蓼蓝。我不知道他的说法对不对,但打那以后我就叫它蓼蓝。此后好几年,每年秋天我都过去欣赏蓼蓝的红叶。可是今天老于居然没有想起蓼蓝来,也许手术后的他失去了些记忆吧?或者他没把蓼蓝当成红叶。但我觉得,不管是什么植物,秋天经霜后发红了,都可以称为红叶。
汽车进了蟠龙湖,我们向北拐上一条人迹罕至的路,顺着路向北走去。路高低不平,有的地方被施工的汽车压成两道很深的沟。我减了档,减了速,加大了油门,冒险开了过去,一直开到莲花山东北角。在那里,我们站在石盖子上,一览北面起伏连绵的群山,心旷神怡。然后顺一个落差很大的山路下去,拐弯向南。
远远的,我们看到左边岭坡上一片粉黛草。我将车停在路旁,大家下车观光。目光掠过粉黛草,是一片叶子刚刚变红的枫树林。这枫林我了解,那年我还用大疆航拍器拍过。不过那时候,这里的红叶已经变成深红色了,不是很鲜艳。而现在虽然叶子黄中透红,却正是我要的效果。
我拿起相机,开了电源。
老于观察了一会儿说:“你在这个角度上照,你看,这个镜头层次多丰富,靠近镜头是白蜡树的树枝,那一层是粉黛草,再往那是一片枫林,远处是莲花山。”他看来也是摄影的好手。
我端着相机从取景器里观察了一下,果然不错,便迅速按下快门。
我想走过去看一看枫树,因为我虽然知道那是枫,但不知道是哪一种枫树。记忆中好像是圆叶的。
因为老于和方老师都无意过去看,我也就算了,抽时间专门过来考察一番吧,反正不管是什么枫都是红叶。
顺时针绕着蟠龙湖转了一圈,回到卧佛寺昨天我去的那片“吼梨”园。此时,西风渐紧,红叶落纷纷,有的地方铺了厚厚的一层。我遗憾地说:“这个季节气候变化太快了。今天树上的红叶就比昨天稀了不少,要是再晚来两天,树上就没有红叶了。”
是的,再红的叶子也会凋落的。
不过,今天叶子零落尽了,明春又会发出来,到秋天又会变红。这是自然辩证法。只要年年欣赏到红叶我就满足了。
今天的旅游,虽然有不尽人意之处,但毕竟让我对红叶有了深层的了解。我从老于那里知道了我谓之“莒南枫”的那种植物的真实名字是“火炬树”。老于是个博物学家,那天在鸡龙河的时候,他就告诉我,枫有五角枫、鸭蛋枫等很多品种。鸭蛋枫的叶子是圆的。今天看到的那一片黄中带红的枫大概就是鸭蛋枫吧,明天再去看看。
我又从老于嘴里了解到,红叶是个大概念,红叶有多种多样,除了枫叶之外,还有黄栌、槭、乌桕、野漆树、盐肤木、卫予、爬山虎、丝棉木、连香树、黄连木、檫树、火棘、火炬树等。其中有一些是南方的,北方的棠梨、“吼梨”等果木秋天经霜后叶子也会变红。通常古代诗词中写的红叶大都是枫。
但是我始终没弄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红叶,我的这种审美观点是怎样形成的,红叶到底象征什么。看看网上,红叶的象征意义是多方面的,如象征爱情、忠诚、革命、坚毅等等不一而足,可惜那都不是我的感觉。但我自己也说不出其象征意义。
其实,没有必要追求红叶那抽象的象征意义。我之所以喜欢红叶,与红叶结下不解之缘,不过是因为它是红色的。
2022.10.20——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