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地方,历来称春节叫“过年”,即便现在也是如此,更不用说我的童年时代。
从我记事起,过年便是我们古镇最隆重热闹的传统佳节。大年初一天刚见亮,几声鞭炮的炸响,便打破了除夕夜短暂的沉寂。只见火光闪亮,此起彼伏,随着天明,那噼噼啪啪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便渐渐地密集起来,大街小巷飘散着幽微的火药香。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喜气洋洋的,见了面,必互道一声“过年好”。小孩子们也三三俩俩,结伙成队,全穿了新衣服,踩着满街的红的纸屑,出了东家进西家,欢欢乐乐地拜年去。
这浓浓的年味,对于小伙伴们确是极大的乐趣,然而于我,却只是母亲分配给我的极不情愿的任务而已。唯独给二大娘拜年,才是我极盼望的心中所愿。虽然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但每到春节,去二大娘家拜年那幸福的情景,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于我的脑际,梦一样地再现,仿佛就在昨天。遗憾的是,这幸福的回忆,却又常被那一次不可原谅的愧疚所击碎,使我难受,酿成我终生的后悔。
我家和二大娘并非同族,也非亲属,前后邻居相处极好,二大爷长我父亲两岁,于是我便有了这位二大娘。
她的儿子和我同龄,也许因他有一位长他三岁的姐姐吧,所以二大娘从来都叫他二成子,我俩还未入学,就早已是天天玩在一起的好伙伴。
古镇的街道,古老但并不宽阔,他家居于路南,每天不是我到他家,便是他过路北来找我,母亲若想招呼我回家,不必满街乱找,只要过道在二大娘家后窗外喊一声“小林子”,我准绕到后院,看到母亲正在等我。
记得那年初一的早晨,母亲早早就喊醒了我,说:“快起来,吃饺子了,一会儿拜年的就来了。”我于是一骨碌爬起来,香喷喷的饺子还没吃完,便听门响,母亲说:“准是二成子来了。”忙开门,果然是二成子来给我的父母拜年了,母亲照例抓了一把糖果塞进二成子的衣兜里,小孩子谁能推脱客气呢?母亲又悄声地催促我说,“快吃,去给二大娘拜年啊。”我于是张大了嘴巴,连吃了几个饺子,抹了抹嘴唇,拉着二成子的手说:“走!”母亲拽住我,给我套件新衣服又说:“散散汗!”我俩却早已飞跑出屋。
二大娘家从来干净利落,红炉渣铺垫的进院小路平平整整。小路两旁,一棵杏树,一棵桃树。越过这两棵枝杈稠密的大树,便见大红的春联贴在房门两侧,门楣、窗框上,不光有红红的短的横幅,屋檐下还飘着绿的、黄的、红色的剪纸挂旗儿。这在平时绝不可见的喜庆气氛,让我感到过年竟是这般好,这么有趣。
二大娘听到房门响,似乎早就预知是我来了,还未见面,便亲切地喊我的小名说:“小林子来啦”。
进了里屋,一眼便见西墙上方贴着一幅红纸横幅,我不认字。靠墙也常年摆放一张古老的红漆木桌,每到过年,桌子上总摆着供奉祖先的神龛,神龛的字我也不认识。后来便问姐姐,那上都写的什么,姐姐说,横幅是抬头见喜,供奉祖先的神龛横批念“慎终追远”,一行竖批书写“王门三代宗亲之位”,我对这些感到懵懵懂懂,又很神秘。回头又见贴炕这边的门框上贴着一副窄窄的长长的春条,其余每面墙壁都张贴了崭新的年画,我见一幅画上几个小朋友围着桌子正在学习,问姐姐,姐姐说,这幅画叫“预备好明天的功课”。又见两个胖胖的娃娃骑在一条红色的大鲤鱼上,姐姐说“吉庆有余”……我极有兴趣地听姐姐讲了每一幅画。见墙壁上竟然还有一幅姐姐的小小的蜡笔画。我瞪大了眼睛看那幅画,画上小朋友一个牵着一个的手,我真羡慕姐姐,会作画,且什么字都认识,我于是便想,什么时候,我也会像姐姐这样呢?
我和二成子本天天玩在一起,可今天给二大娘拜年,老人家竟异常客气。抹过的红木炕檐亮的能照进人,二大娘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快坐。”那语气全然不像对待一个小孩子。我没坐,红了脸,腼腆地鞠躬给二大爷二大娘拜年问好,二大娘松了牵我的手,却又抚摸着我的头亲切地说:“小林子,快快长,长高了,好去念大书,做大事。”于是,满满地抓了一大把糖果塞进我的衣兜里。我不太理解念大书,做大事是什么意思。但小小的我想,二大娘的祝福,必是吉祥的,而念大书做大事,是否就是外祖母故事里的中状元呢?二大娘的亲切祝福,让我感到喜滋滋的,觉得这是人世间最好听的语言。那一年,我总记得自己是5岁,可二大娘却说,从今天起你和二成子就都6岁了,我疑惑地望着二大娘,二大娘微笑着解疑说,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我不懂,姐姐笑解道:“昨晚除夕夜,辞旧迎新,你已经由原来的5岁长成6岁了!”这一年,是我独立去给长辈拜年的第一次。
又到了春节,我去给二大娘拜年,二大娘满怀喜悦地又说:“你和二成子都7岁了”。
8岁那一年的秋天,我和二成子上学了,我俩分到一个班级,课外作业二大娘总让我和二成子在她家一起完成。二大娘家人口少,清清静静的,利于学习。老人家放上炕桌,我和二成子相对坐在炕檐边写作业,二大娘看我俩认真学习的情景,心里高兴。她常翻看我俩的作业本,见老师的批阅都是红笔对号,虽然不表扬,但微笑却总是挂在脸上。第一年的寒假作业,我俩依然在一起完成。
转眼,又到了春节,初一的早上,不等母亲招呼,我便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吃过饺子,便去给二大娘拜年了。
依然如故,二大娘家过年的气氛总是那么喜庆热烈。新的对联、挂旗换去了旧的,墙壁上的年画也都换了新的。那一年我去的早,见二大娘盛了满满一盘饺子供奉在祖先的龛位前,并排还摆着一盘糖果。二大爷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碗里,然后跪拜了祖先。姐姐和二成子也来给祖宗拜年,面对祖先的龛位,姐姐鞠躬行礼,弟弟跪地磕头。随后我便给二大娘和二大爷拜年,二大娘的祝福也依然让我感到亲切,尤其是新增的那句话,她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仍然抚摸着我的头说:“小林子,都上学了,快快长吧,长高了,念大书,好做大事。”我听二大娘说,都上学了,心里一丝骄傲,想着自己已经认识了很多字,并觉得老人家的祝福正在实现。
二年级的春节,我依然早早地去给二大娘拜年,二大娘必是看我长大了,已不再像原来那样祝福我了,她极认真,但却又极亲切,似乎鼓励又似乎告诫,嘱咐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才好做事,也不再摸我的头了,许是我长高了吧。二大娘抓起一把糖果递给我,我却只拿了一块放到嘴里,说:“二大娘,放下吧,我自己拿。”
六月里,杏子黄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姐姐提了半小筐来到我家,说妈妈送给小林子的,我喜欢地取出一颗掰成两半,送入嘴里,这杏子又大又甜。
暑假里,二成子约我去他家写假期作业,二大娘早已在她家的大杏树下放了炕桌,我和二成子坐着小板凳,边玩边学习。我偷偷地看小人书,二大娘发现了,面露愠色,但没说我,只说,你们俩先完成假期作业,才能看小人书。
我心不在焉,见小路两旁开满了蚂蚁菜花,五颜六色,好看极了,屋前的步步高花也正开得鲜艳。这学期我的学习成绩有所下降,没敢让二大娘翻看我的作业本。
开学了,我和二成子已升入小学三年级,二成子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我却未被批准。我俩虽然还一起上学,一起玩,但认识的同学多了,伙伴也就多了,我更贪玩了。星期天,我们也常结伙到村外小河边去玩,去二大娘家的次数渐渐地少了。小人书、学校图书馆的儿童读物,已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又到了寒假,我已经疯狂地痴迷于那些课外读物了。
那年初一,母亲照例早早地喊醒了我,望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饺子说:“快吃吧,吃完去给二大娘拜年。”我心里想,二大娘若问到我的学习成绩可怎么办?并且我正痴迷于课外读物,便没有回答母亲。
看我狼吞虎咽,急不可耐吃饺子的情形,母亲以为我必是听明白了,而我却拿了课外读物,偷偷地下到我家的菜窖里,窖口盖留下小小一道缝隙,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我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小故事。
正月十六是返校日,我心想,借着约二成子一起上学的机会,也该去给二大娘拜个晚年啦。已读小学六年级的姐姐见了我,嗔怪道:“小弟,今年怎么没来拜年?”早已起身迎着我的二大娘却拉了我的手,极亲切,喜欢地看着我,那情形仿佛多年不见。我忙给老人家鞠躬行礼,但却惊异地发现二大娘已不似先前,见她憔悴,消瘦了许多。姐姐接着责我道:“我妈听外屋门响,以为是你来了,兴奋地喊你的名字,结果却是别人来拜年,妈妈因此难堪了好几次”。我的脸腾地红了。姐姐的责怪,令我无地自容,我又偷眼看二大娘,见老人家一脸爱惜的神情,全无责意,她转身又拉开抽屉,抓出一把糖来,塞到我的衣兜里。无疑,这必是留给我的。我极想推迟,但自责感又令我不知所措,摸着糖果尴尬地愣在了那里。
听姐姐的责怪,老人家只难过地“唉”了一声,我便察觉出二大娘的无奈和失落感。我再也高兴不起来,突感到今年的春节过得并不圆满,而二大娘也必因我没来拜年而若有所失。她转身用手抹了抹本已明光锃亮的炕檐,还是那么亲切地招呼我说:“小林子,快坐吧。”我这时自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知怎样回答姐姐,又感到二大娘的身板已不如前几年那么硬朗,背也有些驼了,二大娘似乎老了。
我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从嗓子眼发出细小的声音,说:“二大娘,再到春节,我一定来给您拜年。”二大娘必是听到了我的回答,听到了我一定来给您拜年那一句,她神情激动,面露微笑,但,已泪光晶莹。老人家爱抚地伸过不再柔软的手拉我坐,我忙把手递给二大娘,还像小时候那样,坐在炕檐边,也拉紧了老人家的手说:“二大娘,您也坐。”老人家乐得什么似的,(方言,意既极高兴)亲昵地坐到了我的身旁。情绪稍稳,她转头望着我,托了我的手心,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抚摸着我的手背,满怀期盼,轻声细语,极耐心地叮嘱我说:“小林子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书念不好,将来怎么做事?”二大娘并未责怪我没来拜年,但却这么关心我的学习。我突然想,母亲看我没能系上红领巾,并发现我的学习成绩下降了,也是这么说的。两位老人的用词及那爱抚叮嘱的神情如出一辙,我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温暖,想二大娘对我的期望、负责如同母亲一样,令我倍受感动!
又是一个寒假到了,我已读小学四年级,舅妈来镇上赶集,顺便来接我,说:“小林子,姥姥想你了。”母亲说,跟舅妈去看看姥姥吧,我于是带了假期作业,拾掇好书包,去姥姥家了。
眼看临近春节,我记挂着答应去给二大娘拜年,外祖母却舍不得让我回家,我急得不行,终于在除夕那天上午,赶回了家。
初一早上,不等母亲喊我,我便早早地起了床,母亲欣慰地自语道,小林子真长大了,但却没像往年那样提醒我去给二大娘拜年。我羞涩地没有回答母亲。吃过饺子,整了整衣襟,向母亲招呼说,我去拜年了,母亲只是默默地看了看我,不置可否,那神情让我感到诧异。
出了门,望着路南二大娘家整整齐齐的两间房屋,我的心里倍感亲切,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古道,转过院前的矮墙,我该多么盼望快点走在那红色的炉渣铺垫的进院小路上啊。
小路还是那么平整,院子依然干净利落,路旁的那棵大杏树枝条已见红润,桃枝也初泛绿意。但,二大娘家的房门两侧却不见大红的春联,也不见窗户上红红的短的横幅,更不见屋檐下飘动的彩色挂旗,我不知这是怎么了。
我忙拉开房门,盼望着二大娘亲切地招呼。可是,往年听到门响,总是二大娘推门迎接我,今天,却没有人为我开门。我自己拉开门进屋,见二大爷默默地坐在炕檐边,姐姐两眼红红地站起来招呼我说:“小弟来了。”我满怀诧异地扫视一圈,寻找二大娘的身影,极想听到二大娘喊我一声“小林子来了”,姐姐似乎明白,哽咽着告诉我:“小弟,我妈走了。”走了?二大娘走了,什么意思?姐姐和二成子眼含热泪,二大爷低了头默不作声,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二大娘不在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姐姐劝我说:“小弟,别哭,妈妈是过小年那天走的,那几天她还总念叨你,说小林子今年要来拜年的,让姐姐多买些糖果。”我的心更难受了,后悔这一个假期,我为什么在姥姥家住了那么多天,更后悔上一年的春节,我为什么不来给二大娘拜年。揪着衣角,我不知所措,望着地桌上供奉着的祖先龛位,我扑通跪了下去,哽咽着,心里默念,二大娘,我来给您拜年了!一边又想,二大娘啊,我虽然再也听不到您的祝福,可是,我会记住您的话,知道您的祝福是让我好好学习,盼望我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
这之后,每到春节,我都会想起二大娘,想着二大娘抚摸着我的头说“小林子,快快长,长高了好去念大书,做大事。”梦中也常有这样幸福的情景再现,醒来后,却更让我揪心。
我是二大娘摸着头顶长大的,如果说,这一辈子有很多很多的后悔,那最让我心碎的后悔,便是我那一年钻进菜窖里,没去给二大娘拜年。我梦想着,假如时光真的能倒流,哪怕只给我一个大年初一的早上……
二大娘喜欢我,如同喜欢她自己的孩子,她那慈祥的笑容,我去拜年时她那一声亲切的招呼“小林子来了”,每每响在我的耳侧,令我一次次的泪眼模糊。
我愿过春节,但,却不愿过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