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德国的早春,一枝红梅斜插于落雪的院子角落,像是一只温柔的红酥手,轻轻拂过我偶染碎雪的鬓角。那曾经细滑光亮如月色的长发,便有一两根轻轻落下来,那落处是许多年前的年少。
年少是漫长的夏天,少年人的记忆皆是夏日。在灼热的漫长白昼和蝉声不息的傍晚里,所有的故事是一瞬,也是一生。那本藏在抽屉里偷偷打开的小说,你明明看见了却什么都不曾说。那篇不曾背下的课文,你听了开头便让我停下。那长长的走廊,你按住我的肩头,欲言又止反复踌躇却又忍不住劝我好好念一念数学。
我曾是如此寂寞的少女,游历于书海落笔生莲不过是寻一扇逃离的窗。在那时嘈杂又漆黑的人世里,你是唯一的灯。我又如何能不克制?何况你的眸子如此澄明,如我少年时爱的水墨山水。只是山水里的人或落棋或品茶或坐禅,是如此,当只是如此。
于是,我心有不甘又心甘情愿的错过那些年。你仍是翩翩白衣站在那光里的人,只要你的目光曾落在我身上,如旧信,如烙印。
可是,我该如何回忆从前呢。当那个听你念蒋捷的少女也不再年少。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近乡情怯从不敢问来人。唯记冬日见梅花,你说,蒋捷是极好的。
而今夜雪,有梅花。
青 弋 江
我从江边来,江水波涛声里是我的故乡。这半城山水依绕的小城是长江温柔庇护的明珠。无数个孩子在江水声声里长大,又如江水一般奔流去远方。
多年前交通不甚发达,河流连接着水泽众多的城池和村落。我记得许多次和爸爸回他的老家还需要坐船。说是老家,不过是乘轮渡去往这支流另一端无尽水泽包围的小村庄。清晨薄雾中白鹭落在水牛背上静静伫立,小舟顺河流而下,我是孩童,坐在爸爸的膝上,如梦一瞥。那梦一般的风景,今生今世难再相逢。那一起看风景的人,也留在那风景里。
时间会有尽头吗?等到我也到一样的岁数,我们会再相逢吗?也许这世界是个迷宫,我在那样的时刻失去的,如果我能找回原来的路,是否他还留在那时刻里。还是说,我是那刻舟求剑的人。他留在岁月长河里,我空拿着剑柄,站在小舟上看河流苍苍。
羁旅数年,我很久没再去看那条河。故城日新月异,河流上的繁华宛如昨日旧梦。我不知道,那河上是否偶尔仍有过河的轮渡,有小小的,一根长篙就能撑着漂走的小舟仍睡在它的支流。那小舟会轻盈的漂过半圆洞型的桥下,穿过尽是荷花的水泽。一直飘流,一直飘流。
那飘流的尽头,是许多许多年前,我还不懂得忧愁。小小的女孩为赋新词强说愁,只恨水泽平静岁月无事。彼时我是一心要去远方的小小少女。十六岁那年,我们办了学校的第一个文学社,出了第一本校刊亦名为《青弋江》。在小小的四方天地之间,我们挥斥方遒。我仍记得在最初的刊物上,那少女桀骜的写,曲水流觞,笔润青弋江。幻想对话一千年后,来她墓地上追寻女诗人足迹的信徒。而那些宛如谜语的水波纹想告诉我的话,当然要在漫长岁月后我才能懂得,当我终于亦如不系之舟。
今人不见前流水,可是这长江温柔的支流如脉络搏动在故城的土地上。随着潮水起落的不过是四季,潮水静送一代代人老去,可浪涛里依旧有年轻的故事。
江水永远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