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这个当年,应该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那个时候,俺们皖北农村很多地方不通公路,尤其是遇到雨雪天气,土路泥泞行车不便,人们出行要到距离近的公路边上去乘车,所以,在公路的沿线,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个“过路店”。
所谓的“过路店”,就是在大路边上,搭起一个庵棚,或者是盖起一间土屋,有一上了年岁的老人在此摆个小摊,一般以卖开水为主,顺带卖一些小食品,纯属服务的性质。人们在此等候车辆,或者在此下车,就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犹如现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称呼虽不同,功能却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我家距离最近的“过路店”,是一个叫贾桥的地方,之所以取“贾桥”这个地名,是附近有个村庄名贾庄,正好这里又有一座公路桥闸,贾庄附近一座桥,二者一结合,故名贾桥。
可能是年纪大了吧,眼前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记得清。贾桥这个“过路店”,记得是用杂木搭起来的一个庵棚,四周用高粱杆子遮拦,屋顶是用麦秸覆盖的,看上午结结实实的,也是名符其实的一间房屋。这个过路店的主人名叫武俊恒,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个头不高,人却结实。他除了常年一分钱一碗卖开水外,主要收入是帮路人修车,马车、自行车、架子车、手推车、三轮车、独轮车等,因地处交通要道,人车较多,其修车的生意颇好。
这个武老头很有生意头脑,他在“路边店”门口,放了一个打气筒,南来的,北往的,东走的,西去的,都要在此歇歇脚,喝碗开水,给自己的车子冲冲气,夏天乘乘谅,冬天暖暖身,在此能体会到一种温馨,让人有回到家的感觉了。
当然,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到处有饭店,到处有商场,到处有宾馆,吃住行都便利。行人匆匆,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当儿,当地人还好说,尤其是外地的行人,一看到这里有个“路边店”,饥饿和疲劳感就会油然而生。但是,“路边店”是不能开饭店的,开饭店就违反了相关规定。而为路人提供吃住,在当时又是刚需。武老头的办法较灵活,他天天蒸一锅大馍,熬上一锅稀饭,腌的有几种咸菜,韭菜花、萝卜条什么的,如遇到外地的需求者,他不讲价,让人家随便吃,吃了随便放点钱,困了就在他的庵棚里睡上一觉,养足精神了再出发。
我十四五岁那年,骑个自行车去隔壁的赵庙镇赶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行车胎突然泄气了,刚好到了武老头的“过路店”,于是,就拿起打气筒,给自行车充充气。熟料,刚打了几下,打气筒的杆子却断掉了,我吓了一跳,这怎么办啊!
武老头说:“这铁杆子是你把它掰断了吗?”
我答:“我还没用劲呢,就突然断掉了。”
武老头又说:“乖乖,你小子练过武术吗?”
我又答:“小时候就练大红拳,家传的。”
我看到武老头瞪大了眼睛,半天没缓过气来。分明,我能意识到,他是觉得我有武功,是有意破坏他的打气筒的。
我赶忙对武老头说:“我把你的打气筒搞坏了,你看要赔多少钱,我认账。”
武老头笑着说:“都是前后村庄的,赔啥,不要赔,是打气筒老化了。”
说着,他递给我一碗开水,又道:“你歇歇吧,我这里还有一把新的打气筒,我来给你的车打气。”
他从屋里真的又拿出了个打气筒,接着就给我的自行车打起气来,搞得我一时间感到莫名其妙,内心想不到他为啥对我这么好。
后来,我每次路过武老头那里,他不仅热情的与我打招呼,还非让我坐下来喝碗茶再走。皖北农村说喝茶,其寓意较多,如果是上午说喝茶,其实就是喝白开水,一般是没有茶叶的。而如果是下午说喝茶,就是留你吃晚饭,吃晚饭就叫“喝茶”,这是一种语音习惯,也是一个地方风俗,说出来是一句客套话。外地人如果不懂这一称谓,难免会闹出不少笑话的。
与武老头打交道多了,彼此之间也就熟络了起来。“过路店”不缺青瓜梨枣,都是附近村民送过去的,送到他那里让他卖,卖多少算多少,反正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树上结的,自己家吃不完,送到“过路店”多少还能够换点钱。我那时觉得,乡亲们对武老头还是充满感情的。
有天,武老头对我说,让我为他买一些练武术的大刀、花枪、九节鞭、连环棍等物件,这些“十八般武艺”,行话叫“把子”。我问他买这些干啥,他说,挂在他的庵棚里,不仅能辟邪,对外地人也有震慑作用。原来,有天夜里,两个开夜车的货车司机,敲开了“过路店”的门,吃饱饭之后,还抢走了他十几元钱,面对两个高大威猛的年轻人,他吓得连连求饶,眼看着货车扬长而去。
我从家里给他送去了一把大刀和一杆花枪,又带几个练武的小弟兄在他“过路店”门前“过了几招”,引来了不少路人的围观。武老头脱去上衣,光着膀子,也一招一式地跟着我们几个小年轻练了起来。打那以后,路人能够看到,武老头经常在那里舞刀弄枪,如有外地人在此,他就吹嘘自己是武术世家,还挥舞刀枪给外地人看,以至于隔壁的河南省几个县,都知道安徽这边的“过路店”里,有一位姓武的武林高人。别说,这个名声流传出去之后,“过路店”里再也没发生过抢劫事情了。
再后来,我当兵到部队去,从“过路店”那里乘车到区公所集合时,武老头特意送我一枝英雄牌钢笔,说让我到部队好好干,穿上“四个口袋”再回来。现在说“四个口袋”很多人听不懂了,因为那个年代的军装,“两个口袋“是士兵,“四个口袋”是军官。当时我虽然对“四个口袋”连想也不敢想,但我还是破天荒的与武老头握了握手,表达了感谢之意。多年后我听人说,那年我坐车走后,武老头对身边的人说,这小子到部队能干好,你看他握手的架势,还真像个领导呢!
再再后来,当我穿着“四个口袋”的军装回乡探亲时,也是从贾桥下车,我很急迫地想见一见武老头。眼前的贾桥已今非昔比,这里盖了很多的房子,有商店,有饭店,也有旅馆,唯独没有了那个“过路店”。一打听,乡亲们说武老头早几年就搬走了,可能是回家养老去了。
日月如梭。一晃,现如今我也到了当年武老头的那个年纪,每每与家乡人说起武老头的点点滴滴,我都在想:一位乡间老人,几十年后还能被后人所提及,乡亲们还在传说他的故事,恐怕,这就叫“功德无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