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回老家拜年。虽然车程只有三十分钟,但我居然有好几年没回老家了。一则是疫情,不方便走动。二则是老家的村庄早已拆平,亲戚们都住进了安置小区,每家每户都住在不同的单元里,我也认不清。更重要的是,没有了从前回村里的那份欣喜和熨帖。
母亲近些年一直和我们共同生活,老家的亲戚里,长辈中就剩下大伯母、大舅、小舅,同辈的堂兄弟、表姐妹,除了春节时相互走动一下,便只有儿女婚嫁时才通知去酒店里一聚,平日里不再有更多交集。所以再晚一辈的渐渐生疏了,估计在大街上遇见是认不出来的。
我离开这个美丽的小村庄,已经四十多年了。因为城乡规划,如今已找不到村庄的原址,但村里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在心底。时常在梦里,又回到了村庄,插秧、喂猪、放鹅,在水门口看大人们打鱼收网,看见无数条大鲢鱼在水边蹦跳。梦境里那真切的快乐,俨然穿越到了从前。
我梦见桂花在门前晒床单,那粉底的大花床单,被麻绳勒出一条麻花印。那年她二十三岁,新婚。晒床单、晒被子是她的最爱。她喜欢温暖的阳光的味道。她嫁给了村里最勤快的小伙子,日子过得甜蜜而自信。她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当年她父亲从朝鲜战场回国后,被组织上安排到贵州工作,桂花就是在贵州出生的,所以取名“贵花”,但村里人都爱叫她桂花。因为她母亲不习惯高原的生活,后来便全家调回安徽。我能记事起,她父亲就是大队书记,铁面无私。她母亲是村里最文雅的女人,说话轻声细语,永远穿得干净整洁。
我离开村庄那年,桂花小夫妻俩新盖了三间大瓦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欣欣向荣。
今年,回老家时,在楼梯口遇见了桂花,她已经是一个面色忧郁的老太太。她丈夫前年病逝了,儿子儿媳妇住在另一个单元里。邻居们说:桂花很少出门,她养了一条小狗,每日里只与小狗对话。
如果,从前的村庄还在,我猜桂花还会养一头猪,养一笼鸡,种许多菜,日子会在忙碌中变得充实。
记得桂花家在村庄的最后一排,和她家相邻的是我大表姐家,表姐夫会做豆腐,家里开豆腐坊。每次回村里都会去表姐家买豆腐买干子。我买十块豆腐十块干子,表姐每次都给我十二块豆腐,十二块干子,临走再拿一块酱油干子,让我边走边吃。
那样的傍晚,夕阳从西天落进水塘,满池漾着玫红的波。羽毛漂亮的鸭子会立起身,抖掉翅膀上的水珠,兴奋地朝身边的母鸭扭腰伸脖子。牛蹄踩出的泥坑里,浸着一弯清澈的水,有青苔在四周美美地围成低浅的绿栏,一只绿皮青蛙谨慎地探出头来张望。
红蜻蜓,绿豆娘,轻盈地飞过荷塘,立在水岸的草尖上。丝瓜攀上垂柳,幸福地开着硕大的粉黄色花,并在柳枝上挂出长长短短的嫩丝瓜,它们在夕阳里,比着谁更苗条。
这是我的村庄,每一条田埂都清晰地交错在记忆里。我时常在清风里静默着品茶,任思绪在这些纵横的田垄间踱步。我知道哪一条田埂上的马兰头又嫩又香,知道哪一条田埂边的青草又绿又柔,更明白哪一条田埂通向无边的金黄色油菜花,哪一条田埂连着油绿的西瓜地。
当田野的芬芳也在思绪里徜徉时,我知道这村庄已驻在我心底,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