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来,晒晒你的脚丫,顺便打几个滚。”到草洲玩,我常这样建议同行的朋友。有什么妨碍呢?厚厚的苔草垫着,用不着担心硌到石头,更不怕滚到湖里去。
秋日,苍穹高远,鄱阳湖大草原以其广袤的绿恭候到访的游客。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或快跑,或漫步,随意朝着任何一个方向。心怀畅达。无拘无束。满满当当的绿滋养着眼睛。微风拂过,苔草轻歌曼舞。你看,除了互相守候的芦狄,一簇又一簇间在其中,魔幻般地变换阵式,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方阵,没有树木,没有房舍,抬眼一望,苔草绵延到天边。幽美。恬静。怡然。任何心绪都在这样的时光里释放。尘世的杂乱,荡然无存。
苔草深且密。突然野鸭扑棱棱从你身旁飞起,令你惊愕。还没回过神,忽而成群结队的大雁或者其它什么鸟又从眼前掠过,片刻,又只剩三五只在头顶盘旋,倏忽又离开你的视线。这一群走了,那一群又来了。这大自然的精灵可真是不可思议。
如此真实地体验画中的风情,古诗中的意境。你被包容进去,同时又互不打扰。一切都是那么悠然,那么率性。
鄱阳湖大草原是鄱阳湖国家湿地公园的主要景点之一。春秋两季,草原上苔草丰茂,吸引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此休闲观光。
苔草是一种多年生莎草目莎柯植物。一听这名字就很贱,容易让人联想到生长在阴暗潮湿处的苔藓。齐腰高的苔草,扁扁的叶片,三棱形的叶舌像一柄长剑指向天空,一点也不起眼,单独瞅一株,虽然不算太丑,但绝然无法引起你观赏的兴趣。
苔草并非水草,它长在水退了的湖洲上,身子骨比水草要硬朗许多。若拿水草比喻成柔性的女人,那么,苔草就是粗莽、热烈的汉子。
鄱阳湖属季节性湖泊,夏季多雨,湖涨,是水的世界;秋天水退,湖边露出大面积的湖滩,湖滩便是草的天下。而那草,正是很贱的苔草。苔草熬过漫漫寒冬,春风一吹,便急急地往外拱出嫩芽,几场雨后,阳气攒足了便拔节、分蘖,快速地生长。这种自行生长的野草,像抹了香油一样炫亮。密密匝匝。湖滩变成了草洲,草洲串联成草原,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天边。
春天,芳草萋萋。牛来了,羊来了,呼朋引伴,成群结队,哞哞声,咩咩声传遍四野。夏季涨水,苔草被水淹没,成为鱼虾的美食。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为苔草的命运作一番感叹,时序已然进入秋季。秋风乍起,水退洲露,仿佛一夜之间,苔草呼啦啦卷土重来,以燎原之势覆盖湖滩,把绿色的旗帜,再次插遍每一个角角落落。牛羊闻讯而至,草原牧歌,再度响起。
枕水人家,水涨打鱼,草长放牧。我便是鄱阳湖的女儿,生于斯,长于斯。
多少年过去了,时不时会清晰地浮现一个画面:外公站在廊前,扯开嗓子喊,萝卜头哩,把牛赶到洲上去,草青了。外公是铜匠出身。他说这句话时,很有味道,我们可以大胆想象“磨剪子咯,戗菜刀嘞”的那个调子。
过冬的牛,靠吃干稻草续命,瘦得皮包骨,刚牵出栏时走路像醉汉一样打撇。舅舅“啷嘀个啷,啷嘀个啷”地赶着牛蹦向草洲。洲上绿意盈盈,空气清新,鸟儿“啾啾”地鸣叫。水牛熟门熟路,无所顾忌,只顾埋头“咂啦,咂啦”。紫红的舌头像收割机一样,大把大把卷起苔草,在嘴里稍微顺一下就往肚里吞。若说草原上谁最盼望牛的到来,只需往牛背上看一眼便很明了。白鹭在牛背上四处张望,或信步,或舞蹈,好不惬意。水牛一张一合砸巴嘴巴,肚子一起一伏,尾巴左一下右一下打在屁股上,甚是得意。死水牛,真看不出啊,还有老相好。舅舅像对老朋友一样调侃,伙计,好好吃!吃圆了这口窝好耕田啦。
邻居家的牛来了,邻村的牛也来了。孩童们顾不上踩着牛粪还是牛尿,在草洲上撒欢。
我不放牛,颠颠地跟在外婆屁股后面赶春。草洲真大啊,是不是世界上的草全都在这里呀?第一次到洲上,我被满眼的绿震住了。那绿油油的叶片,好像轻轻一碰,里面的绿汁便会哗哗地流到我手上。
外婆掐水菊、钩黄芽菜,挖婆婆丁。“快来,这里好多水菊!”“哇,婆婆丁,好大啊!”......偌大的草洲,欢快的声音此起彼伏,到处都是赶春的人。
听说外婆小时候放牛,有次被大雨困在洲上,差点丢了性命;挖野菜冻晕在洲上,回家后还遭毒打。外婆说她的命跟草一样贱,我那时太小,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上学时,常常独自穿行草洲。我不觉得冷清,反倒有股子暖意,朦胧中感到那一片天地犹为亲切。特别雨后,草洲烟雾朦胧,清清静静。细雨洗过的苔草更加油亮,欲滴的水珠儿,翠绿绿的,娇媚可人。我的童年时光,常常朦胧成清冷而又温暖的烟雨。
乡民眼里,湖也好,草洲也罢,都是老天爷的赏赐。
不几日,十里八乡的劳力都来到洲上,过河渡港打草。我们家乡,打草是农业活动的一个重要部分。在化肥广泛使用之前,农民都打草积肥。
过去,草洲像田地一样,有严格的归属权。如越界打草,定会引起纠纷,甚至大打出手,村与村械斗。一年两季打草沤肥。春天用草刀割草的地面部分,叫打草。冬天用铁铲连根带土铲,叫铲草。打草的人在洲上搭茅舍,每季要住上十天半月。送茶饭。神牛给打草的人送饭的故事至今还在流传。
一般都是壮年劳力打草,也有极少数妇女参与。我外婆年轻时也打过草。她身材矮小,草刀柄很长,不好操控。但当真正操作起来却一点都不含糊。选一处站好桩,抡圆刀柄,“嚯嚯嚯”一口气下来,齐刷刷放倒一片。成年的苔草饱满厚实,色泽深沉,韧劲十足。外婆打草主要用来填灶膛。镰刀划出明晃晃的弧形光影,在外婆眼里幻化成灶膛里嘶拉拉燃烧的火光。
无从考究,苔草在六七千年前积水而成的鄱阳湖畔生存了多少岁月。谁能说得清,苔草于鄱阳湖生态有着怎样的意义?漫长的时光里,它供养了多少牛羊及鱼虾?湖岸的居民又得了它多少的恩惠?史海钩沉,它见证了多少鄱阳湖的前朝往事?商船往来穿梭,船舱里可有片言只语是关于它的呢?在湖与湖滩角色转换的过程中,它与湖水轮番出场,互为依托。湖水滋养了它,它活出了鄱阳湖的另一种风采,赋予了大自然生机蓬勃的生命力。
曾经辉煌发达的鄱阳湖船运事业,如今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农民种地采用化肥,洲上的草无人问津;农业实行机械化,耕牛也无用武之地,人们转为饲养菜牛。繁华落幕,鄱阳湖逃不出物竞天择的生存法则。不曾想,几年之后,鄱阳湖岸的子民又骄傲地举起了一块赫赫有名的牌子:鄱阳湖国家湿地公园。
记得在湖洲还没有开发之前,外省的友人听闻鄱阳湖的水质上乘,鱼的味道特别鲜美,应我的邀请,慕名而来。春日雨后的草洲,绿草如茵,一望无垠。友人夸张地张开双臂做飞翔状,说,肺给这清新的空气一洗,整个人都变轻松了。调皮地学着腾格尔唱歌时那种无拘无束,如痴如醉的样子调侃,那呼伦贝尔大草原、锡林郭勒大草原,还有那什么新疆伊犁草原和那曲草原,都不是我的菜。从今天开始,我只认你的“珠湖大草原”。
因鱼而来,却被草洲摄了魂。友人乃性情中人。殊不知,她一语成谶,几年后,苔草竟真的为鄱阳湖冠了名。
湿地公园最重要的景点是鄱阳湖大草原。草原上有个“无念岛”。佛曰: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无论有念无念,游人纷至沓来。
身为地主,曾多次陪友人畅游香油洲。从客人的啧啧赞叹中,我逐渐感触到了苔草的魅力,碰撞到了苔草的灵魂。
我第一次游玩无念岛后,在一篇文末写了这样一句话,我朝着无念岛挥一挥手,不再回头。无念岛原名叫西山岛,也叫香油洲。有次跟曹刚老师闲聊中得知,开发初期,面向全社会公开网络征集岛名,他提出的无念的概念被采纳。老师在湿地公园工作,也热衷于鄱阳湖文化研究。他曾写了篇《草海无念》的美文,多方位深情赞美鄱阳湖大草原。我的“不再回头”与老师的“离岛无念”不谋而合。
珍香同学夫妇在他们村子后面的湖段建了牧场养羊、养猪,做得风生水起。天然草场饲养的羊,肉质鲜美,营养价值高,每到年关,食客都抢着预订。那年秋天回家,珍香热情地邀请同学去牧场做客。
在长夏的湖水中浸泡得奄奄一息的苔草,把所有的内力聚集在根部,一旦洪水退场,便如枯木逢春,星火燎原。它再一次声势浩大,绿向了天边。我们爬上抽水机坝,举目四望,秋阳下,湖水泛着金光,草洲绿得大气磅礴,白黑褐等多种颜色的羊三三两两散在草地上,好一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原风景。我第一次在草洲上见这么多羊,画面比牛群柔美、有趣得多。
他们俩经管几百只山羊,日出放牧,日落归栏,与羊同进同出。我试探着问,在外面打工,怎么突然想着回来开牧场?她望向正在赶羊的丈夫努努嘴,说,他受不惯工厂的约束,喜欢这样子,天宽地阔的,很自由。珍香黝黑的脸,洋溢着淳朴的笑容。
好景不长。从游客的安全考虑,杜绝牛粪血吸虫的传播,政府下令严格禁牧,湖边的村民无条件放弃了饲养牲口。我电话问候珍香,她数度哽咽。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正稳步发展的事业,怎么舍得放弃?骤然改行,从哪下手?
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想起外婆,看到我朋友眉飞色舞讲草洲的好,觉得新鲜,说,草有什么好看的,城里人真古怪。我们去洲上看牛、打草、挖野菜是为了过活。转而想了想又说,城里人不愁吃穿,当然尽想些图快活的事。外婆眼中的草是与劳作、汗水、感激、温情相关联的,是厚重的,也是沧桑的。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外婆自是不懂得像东坡居士那样经营生活,哪怕是衣食无忧的时光。晚年,她没有去过草洲,一切过往都在记忆中慢慢变淡。
外婆去世已多年。
时下流行各种人为打造而成的景观。苔草在旷野中自然生长,低微卑贱地活着。倔强。肆无忌惮。无数低贱的苔草,营造出了一望无际的壮美。历经洪涝,寒霜,冰冻,年复一年,生生不息。苔草与湖泊、河流、沼泽、泥滩、岛屿、泛滥地和池塘等为邻,拥有落日、帆影、候鸟、蓼子花等朋友。它们比邻而居,相依相伴,相互依托。它们的灵魂、情感及气韵早已融为一体。苔草以朴素、顽强和贡献的精神凝聚一起,成为草原的主旋律。原来,生命并没有卑微和高贵之分。
鄱阳湖最神奇的是湖泊和草原的轮回,四季之中,苔草两世为草,竟演绎了沧海桑田。
鄱阳湖乃全国第一大淡水湖。大草原是她引以为傲的孩子,草原乃不起眼的苔草铺就。
2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