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散文

乡关五调

作者:夜蓉   发表于:
浏览:77次    字数:5246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95篇,  月稿:0

  壹

  记忆中,那地方与别处不同。

  那地方,花开得野性,鸟和子弹似的嗖嗖地划过屋顶,远山凌乱,大河奔流,和七彩流艳的扇面一样。有时候,放张凉床,握着蒲扇,就着过堂的晚风,听着遥远的故事和传奇,一拨人就在苍穹和大地间清凉地睡去,打嗝磨牙呓语,肆无忌惮。那时候流萤如豆,一月补天。秋天,篱笆和狗都有无言的惆怅,整个地儿,和兽骨上残存的干风肉一般,只有耕牛泰然地嚼着秋的况味,哪户人家的门框上挂着铜锁,却锁不住天地赫黄、往事如烟。当雪降,你在任何角落里都能捡到诗,黄泥炉子、醇香的米酒、永远盈着温热的火桶,也有雪地里冒着热气的畜生的粪便,也有木窗里飘出的炖萝卜的香味……

  父母大抵是格外放不下那地方,念起故园的云天了。这段时日,有机会了,母亲就和我唠叨:“想回去看看,把孙子带回去养几个月……你大讲的。”父亲在一旁抽烟,僵坐无言,算是默认了。我也抽烟,闷声闷气地吸,不答应。我心里舍不得儿子,儿子不到三岁。路途遥远,方方面面均是难安心的。随后,母亲和我拌起了嘴。父亲照旧抽烟,默不作声。僵持到最后,父亲佝偻着腰,按灭烟蒂,低声说:“算了。”

  那晚,躺在床上,想起父亲抽烟的模样,忽然就觉得父母老得比以前快。想想他们离开故园,远山远水来带孙子,水土欺,饮食不香,而且城市嘈杂浑浊,人声喧嚣人情薄——故园,大概是常常在梦里零落缤纷了。“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父母如橘,总望故园归路啊。

  双亲随我漂泊在外,一晃多年。不知故乡是否依旧是那好样子。在恍惚的睡意中,我看见一辆破旧的大巴,颠簸在故乡深蓝的远山中,像一尾水中的白条……

  贰

  终究,我还是陪父母搭上了南回故乡的客车。车过长江,群山如兽脊,有一种气息陡然氤氲而起。故乡的点滴,在心头,有如春草离离。

  数次转车,当日下午两点,方才抵达大别山中的家门。一时难以自持,有一股劲,生生把我攮入一阵阵轻松的愉悦里。

  换了双鞋,我就钻出了家门。门前的柏油马路,是簇新的,两边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色调样式不一,着实气派。那些房子都很干净、很讲究、很现代,没有篱笆墙、晾衣杆,没有鸡粪、狗脚印,没有参天大树,没有那闹心的麻雀在头顶嚼舌根。路边,停着一溜小车,棋牌室里,有几个年轻人在认真麻将。不见三五成群的乡亲们聒噪的场景,只是偶有年迈的叔伯在家门口,横了凳子,温了茶,钝钝地仰望云天,很孤单。这些年,外出打工的乡亲们都富起来了,都从祖祖辈辈生活的青竹湾里搬了出来。如今,青竹湾里大概没有人家了。偶尔,能看见几只狗,雀跃着往湾里奔。也不知是去撒个什么欢。

  数年不见,已是物是人非。有一种力量,正在向乡村渗透。

  心里,莫名地有些焉了。想去青竹湾里看看。

  去湾里的路,要从我家新屋后上去。那条路,像窝在青草里的蚯蚓。小时候去学堂,走过无数次。只记得这路间藏着无边的神奇,躲着数不清的希冀。好的天气,各种悦耳的鸟鸣竞相响起,松鼠闪电一般穿梭。你远远望去,那路边一堆狗獾的粪便还冒着热气。只要时间尚早,你便可去路边的菜园子里拽一条黄瓜吃,细看了,瓜叶上,一条小青虫像翡翠一样横卧其间。

  这都是很小的时候的记忆了。如今,很多东西,已不复再见。

  在外漂泊的那些年,有些事情覆盖了我大多记忆:非典、禽流感、海啸地震、大旱大涝、泥石流等等。还有一场大雪,长辈说,百年难见。这些事情慢慢吞噬着我关于湾里的所有记忆。

  一路上,青草结网,路面高低不平,走起来颇有味道。走下一条坡道,青竹湾的老水塘便在眼前了。接着,那些荒废的老屋、菜园,陈旧的稻仓、柴马,一一呈现在我眼前。也许,再过几年,我再回故乡,这些已成烟云。

  和我料想的一样,湾里极其地安静,大概被高智商的人们折腾得没活物了。不过,空气清新得使我那被烟熏的肺叶,像被清水一遍一遍的清洗过。我几近眩晕。能听见的,只有我贪婪的呼吸声,还有几只狗很野性的叫声。喜欢这种安静,又觉百无聊赖。

  忽然,那几只狗疯跑着冲向水塘去了。我跟了过去——真是让我惊喜——水塘边有一只乌龟!那几只狗围着乌龟直打转。情急之下,我抓起几块大石头,左右开弓,朝那狗子甩了过去。有几块石头,用力过猛,砸进了水塘。随着几声“扑通”声,水塘边的大树上,腾空飘起朵朵白影,似白色的樱花飞扬——

  一群白鹭!

  原来,湾里不仅只有我和几只狗,还有很多眼睛在看着我。我觉得,这是湾里的秘密,乡亲们搬走后,就有的秘密。我不禁想起梭罗的一段话: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踪它们……

  故乡,我记忆里的故乡,正渐行渐远。只是,比起梭罗,我暂时是幸运的。

  叁

  记忆里,故乡的晚,像唐诗一样,总是藏着掖着很饱满的东西。

  晚饭后,我不由分说地想出去走走。夜幕下,哪家灯起,哪家又灯落了,仿佛都是谁事先安排好的。去哪儿呢?随便走走吧。人生不就是如此,谁也不能规划,能规划的,不是人生。

  溜达,伴着无着无落的熟悉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分。

  黑,和着月色,黏糊得紧。漫步在水泥路上,我像一尾逆流至故渊的鱼,游在明明灭灭里,落落清欢。走到一堵坍塌的墙根处,我扔掉了手指上的半截烟头,百无聊赖。谁也没告诉我,它也没和我打招呼,就那样枕着黑夜,一动不动地匍匐在烟头边——一只死鸟!

  一只死鸟,一下子收拢了我所有的情绪。冬天还远,不会是冻死的;没有伤,不会是谋杀;长得和山药一样饱满,大概不是老死。这么好的身段,这么好的羽翼,不可再起舞,不能再抚摸蓝天绿叶,睡成了一个句号。一只死鸟,来自何方,我去何处报丧?山林,越来越瘦,活着的都在逃亡;乡镇,越来越干净漂亮,活着的都是人。一只鸟,大抵是绝望而死吧,人间这般阔大,于她却没个安排之处。

  我想,今晚,还有很多死亡,只是没有被发现。有些消失,是善念;有些消失,是罪孽。

  消失,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很多年前,有种野外淘食的方式,一直占据着我的童年,摇醒我最兴奋的记忆。那时候,领头的是年迈的祖母。无论晴天还是雨季,择准时机,祖母便颠着小脚,挎上竹篮子,吆喝一声:“伢啊,找蘑菇去嘞。”然后,我们七八个穿开裆裤的小子、丫头疯了一样,漫山遍野地钻。黄鹂到处播撒音符,野花腆着脸四处拦路,松针在阳光下泛着青光,山壁虎、兔子,围着野猪的粪便打转……一些野蘑菇,躲在潮湿的角落,久睡不醒。一片山地,生机无数,各有各的活路,各有各的故事。

  如今,那些东西,都回到了不可见不可猜的地方去了,很遥远,留下风声,经年吹响寂寞的山林。我能做的就是回望。回望是一种品质。

  祖母已过世十余年。外婆还在,九十高龄了。外婆嫁给外公后,就一直住在绿茵湾里。外公去世、儿女娶嫁、曾孙出世等等,各种生活人事串联数十年,外婆也不曾离开那美丽的绿茵湾。有一次,听父亲说,大舅把外婆接出了绿茵湾。是外婆自己要求出来住的,说湾里没人了,路也不通了。这我清楚,绿茵湾里的人家绝大多数早都搬走了,去山外过富日子去了。

  可是,不久大舅又把外婆送回了绿茵湾。这,还是外婆自己要求的。原因是山外比山里更寂寞。

  想起这些,我不禁潸然泪下。人间何处可安身,于外婆来说,处处是秋霜!

  夜,还在蔓延。不知不觉,便折回了家。父母都睡下了,只有堂屋里还亮着一盏灯。

  没有洗漱,我便躺了下来,却难以入眠,睁着眼,恍恍惚惚。我像一只野鼠,蛰伏在被窝里,不知道未来的命运被安排在何处。至少,我不愿像一只鸟,瞬间消失得不明不白,无法抗拒。倏忽间,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很暖的早晨,系着围裙、穿着花布袄的黄霞婶子,手操一根竹篙子,骂骂咧咧地从后门撵出来,追着一群仓皇逃窜的偷食的麻雀,不依不饶,一竹篙子打下去,乡村的清早被敲得七零八落——教书的先生醒了,野鸡醒了,蘑菇醒了,河鱼醒了,蚯蚓醒了,都醒了……

  肆

  回来的第三日,母亲决计去绿茵湾看看外婆。出门翻过一道岗,便是绿茵湾,像女子清秀的眉。湾里四户人家紧连在一起,远看了,似眉心里一印美人痣。外婆家就住那里。

  一条青草疯长的小路,一脉清澈静寂的小溪,并行爬向绿茵湾。山路上,母亲在前,我在后,一路慢行,聊着乡里的人和事、风与月。母亲老了,走山路呼吸有些困难,可步子却轻快。母亲偶尔回头和我搭话,看着她的容颜似桃花绽放,无比灿烂。想想从前,母亲每次回绿茵湾看外婆,都是那样美丽。也许,她内心里真正的故乡,还是在这里吧。

  一路上,我近乎贪婪地赏着风景。山里的水真清,蹲下来,洗把脸,我仿佛又是当年那个纯美、玲珑的少年。那草,绿得让人心慌,拔一棵,放进嘴里轻轻地嚼,整个夏天的甘甜就在身体里蔓延、浸透。还有那鸟鸣,脆得落地就碎,你不得不承认世间最好的乐手竟然藏在这里,守着最后的清净和动人。

  在这样偏僻、静谧的山路上,没预想还能遇上人。远远的,整遍整遍的碧绿里,一个女子,衣衫带水地向我们走来。走在前头的母亲和那女子打起招呼来,是熟识的人。渐渐的我也认出来了,是绿茵湾的舅娘。可记忆里绿茵湾的舅娘不是这般模样啊。记得当年的舅娘一头长发,身材高挑,模样俏丽,是个美人。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一直都在穷苦中奔命,只有牙齿还是那样白得迷人。

  “这是二相公吧?回来了?”白牙的舅娘面对着我,笑得脸上皱纹清晰。

  “哦……舅娘。是的,回来了,来看看外婆。”我嗫嚅着。

  ……

  绿茵湾的舅娘的背影慢慢模糊了。我极其地迷惘,这里的山山水水如此灵秀,为何辜负了当年美丽的舅娘呢?

  外婆的家,在绿树掩映中依稀有了轮廓。远远望去,一方水塘,几株古松,绿色的篱笆上山鸟竞飞。有炊烟袅袅升起,耳边传来老许叔熟悉而古朴的吆喝声。

  我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

  终于,几户人家尽在眼前。眼里都是些旧物:矮子阿婆家门口堆满了柴禾,门上褪色的春联被风撕破了,耷拉下来,字迹模糊;老许叔家的土砖房爬满了青苔,整个房子被风雨侵蚀得削瘦干瘪;狗子舅家的四根廊柱倒了两根。旧了,一切更旧了。岁月,走得太凄迷!

  外婆家的黑狗急不可耐地狂吠起来,老梨树下的老黄牛停住了咀嚼,凝视着我和母亲。不大的屋场,一下子冒出许多人来,矮子阿婆、老许叔、狗子舅、百友阿公……一大群人拉着母亲的手,问候着我和母亲。鲐背之年的外婆倚着门框看着我和母亲,笑得像山花一样眩目。

  沉寂的绿茵湾,热闹起来了。

  午饭是母亲帮忙做的。很久没有吃上那么可口的饭菜了,特别是那一碗山里的苦菜,让我现在还回味。饭后,大家都围在一起谈心,听我讲外面的世界。老许叔说他儿子去上海打工了,准备挣钱盖房子,把房子做到山外的公路上去;矮子阿婆说她家的老母鸡不管用了,下蛋少了,换钱也少了;只有百友阿公不言不语,我知道,他儿子去年在外打工摔死了,赔了两万块,那是一条命……慢慢的,我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

  终于要离开了。外婆眼里洇着泪水,嘴里念叨着要常来看看,然后,一直黏在我和母亲身后相送。

  走下山路,我竟惶恐起来。这里远离喧嚣、清静纯美,自然和谐、人心善良,但这里,是什么让我觉得竟有一丝隐隐的痛楚?

  恍惚中,我竟矛盾起来。

  也许,绿茵湾的矛盾不仅仅归属我一个人罢。

  伍

  “忽起故园想,泠然归梦长。”不管多久多远,故乡总是让人魂牵梦萦。回乡的这几日,父母的形态格外熨帖。但我,却始终没有寻得故乡的入口,内心颇不宁静。

  我想起一些有关故乡的前尘往事。

  那一年,秋风乍起,西晋文学家张季鹰闻秋思故园。站在洛阳城里,他想起故园的莼菜羹、鲈鱼脍,当下便弃官还乡。这便是著名的莼鲈之思。不是繁华喧嚣的洛阳城容不下一个张季鹰,而是张季鹰的内心只有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

  无论是时间的古远,还是空间的迢远,都难以铲断一种脐带一样的情结。1912年的春天,在古老的哈佛大学,教授桑塔亚纳正在给学生授课。忽然,一只知更鸟飞落在教室的窗台上,欢叫不停。桑塔亚纳的内心像被电击了一般,他放下课本,静静地端详着那只鸟。过了许久,他转过身,轻轻地对学生说:“对不起,同学们,我与春天有个约会。”言毕,走出教室,回到了他远在欧洲的故乡。这是故园的召唤,更是桑塔亚纳内心最初的声音,和我的父母一样。

  我不知道,在那时光的深处,在乡关召唤之时,张季鹰和桑塔纳亚是如何做到一身明月,一心湖水,一意孤行的。

  总有一个地方,让我们生命充沛。世间多少霜雪,却覆盖不了故园的屋脊;世间多少清欢,也高不过对故园的向往。在故园,父母能养一朵听话的丝瓜花,睡一窗安稳的月色,呱一箩筐你懂我懂的乡音俚语。在外,他们只能干一件我们鲜能理解的事情——日夜思寻一个地方。

  父母不能没有青竹湾,外婆不能没有绿茵湾。我们也不能没有——即便是经济落后却有袅袅炊烟和鸡鸣桑树颠的故乡。

  一周过去,我独自离乡返程。那日,下起了小雨。车过之处,故乡渐次迷离,浑然不知何处是乡关了。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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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散文 乡村 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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