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院墙,跟我同龄。
自己开的石头,大小、形状不同,质地、颜色各异,经由村里石匠们用锤子、简单地敲打,以近乎原生态的样子垒砌出一个家庭朴素的势力范围和安全保障。时光很慢,四十几年的寒暑不露痕迹,墙缝的苔藓悄然而至;经济发展很快,这样的院墙,即使在石门峪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也是过期而守旧的了。
院墙划定势力范围,也是安全保障。
说是势力范围,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用父辈们的话说:最多挡挡好人。不知小偷们是否真的因为这围墙打消了盗窃的念头,反正我们家一直没受过这方面的困扰。反而是我小时候,经常爬上这看似不很结实的围墙,在墙头上张着双臂走钢丝般地晃晃悠悠。或者在外面玩够了回家,碰巧大门紧锁,我就会翻墙而入,让母亲头疼不已,我的屁股也因此没少挨打。
势力范围更是及于围墙之外。
母亲用她的勤劳,让这院墙内外变得鲜活。大门口两侧,母亲栽过各种花,记得有步步高、地瓜花、鸡冠花、月季,最时髦的是她去世前两年栽的那棵樱花了。南墙外地面稍微平整,母亲开出了一片小菜园,随时令鲜活着各类蔬菜,搭配着饭桌上花样繁多的营养。
说起来,你对某种事物有莫名的喜欢,往往是因为你小时候读过的一首诗或一篇文章。比如我对白鹭的另眼相看,是源于“一行白鹭上青天”;对何首乌的神往、对“菜畦”的情有独钟,都是源自于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看我对何首乌很感兴趣,母亲有一天真的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支何首乌,种在了院墙外,今天算起来,年龄也三十多了。
印象最深的,是秋天的院墙。
当蝉鸣开始有了倦意,丝瓜、南瓜、扁豆(我们这里叫猪耳朵芸豆,我觉得最形象)将绿色的生机,从围墙根自下而上蔓延。与那棵早就在等待的何首乌从遥相呼应到胜利会师。深浅不一的绿意荡漾着,席卷整个院墙。好像觉得还不够尽兴,有些丝瓜秧跟南瓜秧、扁豆秧相互较着劲,细长的触须伸出来,缠缠绕绕隔着院墙搭上院子里的两排长毛兔窝后,匍匐前行,继续抢滩,又爬上高大的梧桐树、槐树、屋顶。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好风光”的气势。
何首乌的秧蔓在春天就醒来,绿意持续到深秋,好像每年都是为了跟另外三种植物汇合。它的花如淡黄色的米粒,细细密密,随秧蔓起起伏伏,几乎没见过有蜂蝶在它周围飞舞。
小时候我好奇它地下的神奇果实,会不会真的日久成精;今天,我相信,它确实具备很多神奇的功效。这棵何首乌告诉我们两个朴素的道理,一是低调的外表下,往往有你意想不到的奢华。二是处世之道,贵在低调。如果何首乌跟其他花朵一样招摇过市,可能不仅仅会遭遇“花开堪折直须折”,恐怕早就被连根拔起,绝无成精的机会了。
丝瓜花跟南瓜花都是纯正的金黄。丝瓜花状如大个的海星,南瓜花比丝瓜花稍大,是开口的大喇叭。朵朵金黄在绿色的幕墙上星罗棋布、逐期开放、摇曳生姿、蜂群嗡嗡。扁豆花成团成簇,昂然抬头向天,每一朵都如小小的半月,颜色多是纯正的白色或紫色。果实亦是成团成簇,像极了一片片绿色的猪耳朵下垂着,在风里晃晃悠悠。
丝瓜几经改良。最初的果实又细又长,最长的接近一米;后来种过“洋丝瓜”,果皮有沟壑,可以直接凉拌着吃;这几年流行的是粗短光滑、肥厚多肉的品种。南瓜也是品种、颜色、形状、味道各异。丝瓜顺其自然地悬挂,如不发声的绿色风铃;南瓜个大,弯曲着躺在墙上的较多,是安然入睡的猫咪。偶有一个挂在绿壁上,母亲就拿草绳编一个底座让它坐在那里,怕瓜秧承受不了它的体重。
那爬得太高的丝瓜,挂在树梢,成为硕大的漏网之鱼;爬到屋顶的扁豆就没那么幸运,往往会被连秧扯断,束手就擒。
这三种果实产量都很大,每样种两三棵,不用怎样管理,就爬了满院满墙。自家根本吃不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就跟着沾光。一道院墙,简直抵得上良田三亩。而这样绿意葱茏,生机勃发的景象,要持续四五个月之久。
院墙内,狗不用拴,鸡没必要拦;天暖时,饭桌搬到天井中央,父亲的酒杯斟满月色;下雪了,把天井打扫干净,在地上支起一只箩筐,美丽的等待就落进了童年;夏天里,在那棵梧桐树下看连环画、读小说,价值观、世界观不经意间烙在了心底……
随着身高越来越高,我的眼光透过书本,越过围墙,满心满眼都是外面的风景,忐忑又憧憬。
出走半生,四十岁以后,才停下来用心看风景。
基于喜欢“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这样一句话,我一直把石门峪视为我的老家,而不是故土。仔细想想,把这样的字眼弄得太明白其实没什么意义。最美的风景,一定在回家的路上,而最美的终点,当然是老家。
每次回老家,母亲都会把丝瓜、扁豆、南瓜大筐小包装得满满,带回来自己吃不了,我的左邻右舍也跟着沾了老家院墙的光。院墙的风景年年相似,只是母亲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能唠叨。当我真正明白并欣然接受母亲的唠叨时,她却匆匆离开了我们。清晰地记得那个冬天的傍晚,树梢上挂着的老丝瓜,干瘪、空壳,在风里轻飘飘的,像极了被掏空了的母亲。
我回家的脚步渐渐勤了。
一向粗枝大叶、漫不经心的父亲,接过了母亲的工作,让整个院墙一如从前,我们返程时仍然可以筐盈包满。有天吃晚饭,微醺的父亲说:“每次我种丝瓜、扁豆时,路过的邻居就会问我:‘一个人种这么多干什么,又吃不了?’我就回答说:‘反正有用。’”
看着父亲一脸的兴奋,我笑了笑,心里想,父亲嘴里的有用,大概是两层意思吧——一是他用这朴素的仪式来告慰自己的妻子,孩子们需要的,他一样也可以做到;再就是他内心里想用这成熟的果实,来吸引我们回家的脚步。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有一次回家,大门紧锁,我给父亲打电话,儿子从院墙的墙缝里掏出了门锁的钥匙。这从小在老家长大的孩子,对爷爷奶奶的生活习惯记忆犹新。不知道几十年以后,他是否也对这院墙有着深深的眷恋。
这简陋的院墙,透风撒气,却是这个小院暖暖的外套。喜欢绣花的母亲,在这外套上,认真地绣着她对这个家的爱。一绣,就是一生,就是几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