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大叔是全生的爹,全生跟我是中学同学。
在我的记忆里,对于这个称谓,老爷子最初是不认同的。他认为,既是本家,就应按规矩办事。论资排辈推起来,我长他两辈,因此我管他叫大叔,怎么说都是“要不得”的。后来接触多了,辩论了好几次,他才好不容易接受了我的“屈尊”。
我与本家大叔初识在一个飘雪的冬日。
那是一场湘南地区少见的大雪。下过一天的冻雨之后,又飘了一夜的雪花儿,远近都是白皑皑的,操场铺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踏下去,能听见“吱吱嘎嘎”的响声。
午餐后,我们在宿舍外“看风景”。本家大叔挑着竹筐,从校门外走了进来。他五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但显得有些苍老。上身穿的是一件补满补丁的破棉袄——钮扣全部脱落了,用一块汗巾扎着;补丁极不规则,针脚十分拙劣——下身是一条深色粗布裤子。未穿袜子,解放鞋外各绑了一根用以防滑的草绳。鞋面已经湿透了,在它与裤管之间,暴露着两截冻得发紫的小腿。但是,或许因为十多里路挑担跋涉的缘故,他的半秃的头顶上却微微冒着白汽。
本家大叔进了宿舍,平日性情开朗的全生一改满嘴胡话的习气,叫了一声爹以后,很久没有说出话来。看看老父送来的那一担大米和红薯,再看看门外的皑皑大雪,他把头低了下去。
与全生的表现相反,本家大叔却始终用大嗓门打着哈哈,似乎想用他的笑声冲淡寝室内的沉闷。只不过,从这笑声中,我们并未觉出轻松,那种经历过生活困窘的人谁都能体会的心情,使我郁闷了好久,一直无法排解。
“你还没吃饭吧?”粮食“移交”完毕,全生说了句彻头彻尾的废话。那时候,我们在学生食堂就餐,都是各备饭钵,自己下米,根本没有机动,况且这时早过了“抢饭”的时间。
但就是这句显而易见的废话,却让本家大叔很受感动,一连几声“没事”之后,他说:“现成的,柴灶里煨着红薯哩,到家就可以吃。”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本已上肩的箩筐,在内衣口袋里摸索了许久。展开手掌时,手心里是一小卷皱巴巴的角票和一把大小不一的分币。
“本想凑够五块的,还差几毛,你先用着。下欠的那点学费,你再跟老师求求情,容我想想办法。”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头一回现出了难为情之色。
待全生接过钱,他扯开汗巾,脱下那件棉袄,不由分说硬塞给儿子:“天气冷,你将就着穿一下吧。别冻着了。”说完,他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一个被风雪渐渐朦胧的高大身影……
经过几年的寒窗苦读,我和全生都跳过了“龙门”。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全生步行二十多里来到我家。他郑重其事地转达了本家大叔向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发出的邀请。
本家大叔的家住在桂阳敖泉一个叫老鸦洞的地方。这并不是他的出生地,全生告诉过我,他六岁那年,父母因为过度贫困而不和,因不和而离异。不久,他随着父亲的入赘来到了同样贫困的养母家。再不久,养母病故,他们又过上了父子相依为命的日子。
老鸦洞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由于自然条件太差,刚刚开始的农村经济改革还未能在这里显现成效。茅草屋、泥砖屋、斗墙屋,五花八门,高低悬殊,却清一色的破旧,它们极不整齐地排列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巷子两侧。后侧是住屋,烟熏火燎、石灰斑驳的墙壁上,大字标语依稀可辨;前侧是猪舍茅房之类,其间散发着由大热天发酵出来的独特气味。唯一可感知的生气,是那一群高度警觉,见了生人便狂吠着从各家各户飞速飙出的瘦狗。
隔着田洞,我们离村还有百多米呢,十余条大狗小狗已完成紧急动员,在村前布出阵势,“汪汪汪”的叫声响彻云天。本家大叔闻声出门,以桂阳人特有的表达方式感叹道:“哎甲得,贵客!贵客!你们看,我家黑狗好有客情——这不,叫你们‘坐’呢——嗨,灾狗!哪有这么凶巴巴让坐的!”一边说,一边挥拳踢脚,非常夸张地扮“恶相”。待狗儿们噤了声,一只只别着尾巴各就原位后,他满脸是笑,手忙脚乱地把我们请进了他的家。
招待餐说不上丰盛,但却经过了本家大叔极其用心的准备。他的良苦用心,足以使我们如鲠在喉,难于下咽。他显然注意到了我们的这种心态,于是一边打哈哈,一边用故作轻松的口气对我们说,鳅鱼是他这几天从水田里捉来的,那只老母鸡则是“老不中用——该死”,总之“全是些不花钱的东西”。他的这番说辞并不能使我的心情如他所愿轻松起来,我心里说不出地难受。恰好这时,两条黑狗在饭桌下发生纷争,打断了他的话。他随即收住笑,以如临大敌的表情烘托了一下气氛,然后拉出架势全生发出指令:“这对冤家,你给我放一脚下去!”这个“放”字一出口,我们一个个全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却不笑,表情依然严肃,直至把幽默推上顶点。
就在我们捧着腹前仰后合的时候,全生嘻皮笑脸地说:“你们别看我家家长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胡吹海侃真是一把好手,而且还有,他还会点子‘鸡公鸭公’哩。”
“别听他胡扯。那都是穷开心,拿不出手的。不过,要是你们耐得烦,做老叔的就为你们露一手也无妨。”
饭后,本家大叔从内屋取出一把黑黢黢的二胡,拭去灰尘,“鸡公鸭公”地调试了一番,煞有介事地拉了起来。
那是一曲地方小调。不知叫什么名目,他不说,我们也不问。大家屏住呼吸,只管让他极其投入地拉着,让低沉的琴声在弓弦间如泣如诉。
作为外行,我无法评价他琴技的高下,但我确实被感动了。透过琴声,我真切地听到了本家大叔动情的倾诉,看到了深藏在他笑脸背后的种种艰辛……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见到过本家大叔。前不久,我到郴州开会,去了趟已是知名书法家的全生的家。
铁门打开后,迎接我的还是全生那副滑稽的嘴脸。但这回,他改变了一下风格,夸张地学着他老子的腔调直嚷嚷:“哎甲得!是我湖平老弟呀,贵客,贵客。”说完,扭头喊道:“‘放一脚’的,快点出来,你看哪个来了。”
多年不见,早过了古稀之年的本家大叔却并非我想象的那么见老。依旧是笑了才说话,说完话还笑,老顽童一个。我问他为何不随全生来郴州,而是一个人过活。他说,不习惯。乡下人,住在城里跟傻瓜似的,冇什么意思,还是老鸦洞那间破屋来得快活、自由。
我问他:“还拉琴不?”
他说:“拉,墟上有几个‘老鬼’都好这一杯,我常去同他们结伙。过日子嘛,总得找点乐子。说真的,我的琴技大有长进呢。可惜没带来,要不然准会让你吃上一惊。”
我说:“老鸦洞早该大变样了吧?”
“可不是!”他点了一支烟,“早变了,哪像当年,除了一个 ‘穷’字,什么都没有。”
“这点看得出。不过,即便那时,您也过得很乐观。”
他笑了笑:“嗨!不乐观又能如何?穷日子也得过啊。再说,你们头一回来家作客,总不能给你们一脸哭相吧?”
本家大叔说得很自然,笑得很真实,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刻意的做作。
离开本家大叔以后,我的心情十分舒畅,那份积存多年的郁闷终于被释放了出去。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老在想:他拉的还是那些如泣如诉、催人泪下的地方小调么?随着他琴艺的见长,随着家境的一天天好转,他该会拉一些轻松愉快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