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许多历经的人和事，都随着岁月蹉跎慢慢消解弥散了，只留下淡淡的模糊的痕迹，但总有一些事，还记忆弥新，时而如沉渣泛起般从记忆的深潭中涌上来。去岁带女儿回乡下老家，路经村西一带，故地重游之际，忽然无端地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几段回忆，尽管早已物是人非，时移境迁，却使我的思绪回到童年，回到“小脚婆婆”那孤独破败的老屋。
乡下的儿时生活无忧无虑，那时竟不知道未来还有读书、工作、事业等苦差事，成天只想着和小伙伴怎样寻各种新奇事。而“小脚婆婆”的老屋因为充满着闭塞神秘，反倒成为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刚开始吸引我们的倒不是因为感到她的和善，而实在是因为好奇心驱使，因为她除了藏有一些印花的老式衣服、民国的古旧箱子外，还用长而宽的布条，像木乃伊的亚麻布那样层层包缠着一双弯如弓形的小脚，每次见到她，我既好奇又替她难过，觉得脚生成这样，既见不得人，又自己遭罪。“小脚婆婆”这个绰号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叫起来的，也没人认真打听过她的真名实姓，或许根本就没有，旧时妇女嫁人后不过冠上“某某氏”罢了。但对“小脚婆婆”这个称谓，她却仿佛很在意，成了忌讳，有时候，我们从她院子前过，见她从低矮的房檐下的阴影中踯躅着拄杖走着，我们就一哄喊着“小脚婆婆!小脚婆婆……”然后见她发怒着举起拐杖，摇摆着挪着小脚，似乎要赶过来，我们又一哄跑开了。等立脚回头再看时，她却换了满脸笑容，冲我们招手：“来，来，奶奶给糖吃!”我们你推我搡地进到院里，看她蹒跚地转回屋里去，不一会儿满是老茧的手里拿着一些糖出来。兴许是藏了很久的缘故，糖硬得像小砖块，但在当时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已经算是难得的口福了，看我们一个个呲牙咧嘴却尽力吮吸着糖块，一旁的“小脚婆婆”呵呵直笑，满是皱纹的脸像花似的绽开了。
“小脚婆婆”是个孤寡老人，脾气又怪，平时轻易不和人往来，再说又有几个人愿意踏入那间散发着朽木和霉菌气味的昏黑老屋呢?然而，我们小孩子是例外的。她家的老屋并不与村里的房子联排，而是单独距村子百十米外，一遭高低破败的土围墙圈出个院子，老屋后墙淤积着一个自然形成的沙土堆，黑灰的后侧外墙几乎半掩在沙堆里，两侧流沙已侵袭到两侧山墙根的地方。沙丘上除了几株挣扎半露的梨树的枝杈，最显眼的则是高耸直立的几棵高大白杨，从远处望去，突显出老屋的低矮破落，而时常站在土丘上木然眺望北方的“小脚婆婆”则显得更加迟暮矮小。
夏季日落时分，我们常常跑去那里寻“知了猴”，等捉得差不多了就拿到“小脚婆婆”家的土灶里用刚灭的柴灰烧来吃，她搬出马扎来让我们坐在院中，一边摇着蒲扇为我们赶蚊子，一边笑呵呵地看我们吃东西，稀疏的白发映着红彤的霞光，仿佛西方油画描画的那样慈祥和善。
她虽然不识字，却也偶尔翻出来一些旧书籍给我们看，好像都是些《三字经》、《百家姓》、《孝道》之类的，没有半点儿图画，还都是繁体字，我们小孩子自然没兴致，都扭过头去不理睬，她于是不高兴了，绷起脸来郑重地告诫说：“小娃娃家不懂事，不识字怎么行，将来要多读书，考秀才，当大官，光宗耀祖才有出息!”
后来，我们都上了学，家长又阻止我们到 “小脚婆婆”家去，因为怕招了虱子，于是去的越来越少了，最后一次见她只依稀记得腰背更显佝偻了，喉咙里咕咕噜噜地仿佛痰堵。后来，我因学业的缘故去了外乡，又过几年，就听闻她的过世，一个人孤独地死在那栋老屋里了。
然而，她的事并没有完，之后我又听见关于她的一些议论，解放前，“小脚婆婆”娘家曾是外埠的地主，后来不知何故嫁给我家乡的一个贫农，正因为这个缘故，文革时没有因为成分问题而遭到牵连。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她本来有个儿子的，婚后丈夫没几年出事死了，她与儿子相依为命，可孩子5岁的时候，出村外玩就一直没回来，据说那孩子是在村北走失的，我终于恍然大悟，明白她为什么时常站在屋后的土丘上眺望北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