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节前,我都要爬一次纱帽山,不是游山玩水,是去祭扫父亲的坟墓。
我朝着山上层层叠叠的墓碑纵深处走去,仿佛穿过芸芸众生,那些漫长的人世、短暂的人。时值三月仲春,一个多云天气,天空似乎还沉浸于连续阴雨的情绪中,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把山上的松树和坟茔笼罩在一种追思的氛围里。这种天气,适合与先人们对话,点上三炷香,香烟在晨风中缭绕着,把心意传递到另一个世界里。
父亲在临终前也不知道,他死后究竟将安葬哪里,对于活着的人谈论死亡是忌讳的。他在生命的晚期,已经步履维艰的时候,是知道大限将至的,在那一段倒计时的日子里,他在死神的阴影里埋头整理着文字,也是整理自己的一生,间或,有意无意的向我交代后事。弥留病床之际,还思念着自己的母亲,他说:“你奶奶一生很苦,死后简单地找块地葬下了,我死后安葬也要简单一点。”我垂泪听着,其实,那时候已做好准备,提前选定了父亲的长眠之地,就是在这纱帽山上。
纱帽山,顾名思义是有乌纱帽的地方,可父亲是一介布衣,生前没有享受过体制内的荣宠,连看病的钱单位都报不了,死后却落户到这片“官”场,父亲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其实,睡在这山上的人,无论你生前是官场显赫,还是草根卑微,来这里都得清零,所谓的官纱帽、荣誉、财富、爱恨荣辱,一样带不进去,赤条条地来,也赤条条地去,最终入土为安。父亲年轻时也是热血男儿,曾怀揣着赤子之心,为抗战献出绵薄之力,但终究没有把握住历史的方向,一生被碾压在社会底层,郁郁不得志。死亡是公平的,世间的任何特权也买不了免死铁券,最终都是殊途同归。父亲胸中的忿忿之气,终于在临终那一刻释然了。
站在纱帽山的高坡上,我和父亲又一次相聚,只不过一个在外头,一个在里头。我有时很困惑,死亡是活着的终结呢?还是活着是死亡的再生?这个问题对于活着的人是没有办法验证的,毕竟没有谁能自由穿越于阴阳世界。或许,这人间与地府,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你每次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面。你不能在确定一面的同时,却否认另一面的存在。从我内心而言,我是希望有另一个世界的,或有一天,我和父亲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有机会弥补今生的未了情。有一次我梦见父亲回来了,我问他这些年去哪儿了,他不语。又一次,妻子梦见父亲衣服单薄的样子。或许父亲是知道儿媳细心,特地托梦给她。只是农历十月半送去的寒衣可收到了?之后再没有托梦回音。此刻,凝视着肃穆的大理石墓碑,我真希望父亲能听到我的问候。
父亲是个无神论者,他一生不信神,不怕鬼。而我却认为空间并非只有三维、四维、甚至还有五维、六维,正因为维度不同,才有了阴阳两界。我认为有些事情的发生是有预兆的,比如父亲的生病我就有预感,那是二00四年的三十晚上过年,我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电话,告诉我一个好友的父亲去世了,那一刻我隐隐感觉这是个不祥之兆,果然没过三个月,父亲就查出了肺癌。第二年农历八月十七,是父亲七十八周岁生日,恰巧母亲在烧菜时,液化气罐子断了气,母亲说“没有气了”,我当时心里就是一惊,知道这是父亲最后一个生日了。结果就在当年的十二月三十日,父亲便撒手人寰,魂归大千。
父亲一生没有住过高楼,死后却葬在高山上,生前留下的缺憾,在死后得以弥补了,这算是一种平衡吧。父亲有大半生都蜗居在安庆西门外两间幽暗的破瓦房里,那也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好在家里有一堆书,在我们面前敞开了阳光空间。后来老城改造,家里的破瓦房换成了小户型楼房,却分到了凹在地面下的底楼,成了楼上污水的汇聚地,住不到好楼层,他只好安于天命,自嘲房子“冬暖夏凉”。父亲生病后,我在我住的楼下为父母亲准备了一套有院子有阳光的房子,只可惜他只住了一年半时间。临终前的最后一次住院,他颤颤巍巍地走出家门,十几步后回头望望小院,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可还能回来了。”果然,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那一年,我为父亲选择了一个上好的墓地,地处山峰靠背上端,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墓碑向着东方,那是家的方向。我相信,父亲那一双慈爱的眼睛一定会穿过石门湖、穿过田畴、穿过山林,在多维的另一个空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们。
算起来,清明前上纱帽山扫墓已经是十七年了,站在墓碑前,我的悲伤早已不似当年,多的是一种亲切感,一种站在亲人身边的感觉。时间如同江水川流不息,带走了很多记忆往事,也冲淡了曾经刻骨之痛的生离死别。或许,再过多久,时间会抹掉我记忆中更多的痕迹,逝去的亲人将成为一个模糊的概念,似乎只有这清明祭扫的时候,才想起这里面的人是这世上曾经来过的、带我走进这个世界的人。这该是多么悲哀的事啊。每个人的一生都由自己带走,埋在泥土里不仅仅是肉体,还有一生,墓碑原本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是啊,父亲终有一天会被我遗忘,就如我终有一天会被这个世间遗忘一样。
三炷香火袅袅燃尽,上山祭扫的人多了起来,汇聚成一条人流,声音渐渐嘈杂,这显然是尘世里的声音。熙熙攘攘中,所有的声音,最后都会被时间的黑洞吞没,最后化为一片虚无。而虚无中,又将有了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