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我高考落榜;十年寒窗,付之东流;背上行李,滚蛋回家。
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在家人及村人的嘲讽,奚落,漫骂中,过了一段"水深火热"的日子。后来我搬了个同学的"门子",到北京打了多半年工;在多半年的时间里,父母对我"怨恨"的心情,得到了平复,竟然写信让我回家,帮着家里做买卖。
所谓的买卖,就是推着一辆两个轱辘的小推车,到镇上的自由市场里去卖布。我回到家以后,每天帮父亲出摊收摊;人多的时侯,也帮着打个下手,——递个尺子,递个剪子;渐渐得我也从一个蒙头转向的"粗虎子"变成了油腔滑调的“老油条”。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侯,我们这个地方也算个红火热闹的地方。一条大公路横穿南北,傍公路两边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买卖人家。我站在我的摊前,正好对着路东的几条巷子。临街的巷口,多是开饭馆的;巷子里边是照相馆,裁缝铺,米面铺,修表的,磨面的,镶牙的,理发的……每家门口都直绰绰地栽一块大招牌,红油漆写的大字,格外显眼。到了下午的时侯,太阳的光线照在白铁皮的招牌上,或者照在饭馆临街的玻璃上,反射过来的贼光,针一样得闪烁,白晃晃得刺人的眼晴。买布的摊位都集中在公路西边,一家一户有序排列,好天的时侯能排三绺,各种颜色鲜艳的布匹排列在一起,老远里看,花花绿绿的,颇似一道风景;站在摊前卖布,好像置身在一片彩色的花花世界中。公路上车流,南来的北往的穿梭不断;每天到了下午的时侯,买好货的外地人提着大包小包都聚集在公路边等客车,客车一停,一伙人急巅带跑得往车边涌,拉拉溜溜得人流,好象牧归得羊群。
在各种买卖中,卖布是个比较红火的行业。从业人员大多是镇子周边的村民,他们在农闲的时侯,通过各种途径打闹上三头五千的本钱,到南面进上一趟货,腰身一变,正而八经得做起了买卖。每年一到秋后,作买卖的就到了旺季,——田地里忙活了半年的农人们,有了些许的闲暇,纷纷从三里五村,十里八乡的地方赶来,扯布,做衣服,理发……,买各种日常消费的东西。等到了腊月里,做买卖的更到了“黄金季节”;小镇上一时人头攒动,人声如潮,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我卖布要是赶上生意好的时侯,自我感觉也是信心十足,自信满满,甚至有些自负和得意,仿佛找见了人生的价值。人们说狗往粪堆上屙了,老百姓的心都是"羊儿”心,一卷好像杨贵妃的腰一样粗的的布,只要开了张,周围聚拢过一圈人来,他要一米你要一米,不大一会儿功夫,“杨贵妃”就瘦成了“赵飞燕”。做买卖,同行是冤家,你要卖,别人卖不了,一伙人都伸着大雁一样的长脖子,都向你这边张望;眼睛里冒着火,冒着羡慕,冒着嫉妒,恨;嗓子眼里几乎伸出手来。
我在同行们火辣辣的,内容复杂目光中,继续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得完成我的操作;只要周围聚拢过人来,我的生意就变成一种作秀和表演;在扯布时,我会用剪刀剪开一小段豁口,然后把豁口的一角递给买客,然后说:“大妹子帮个忙好吗,咱们配合一下,我一个人拽不动,你帮我拽一下”;这时侯,几乎所有的顾客,都会表现出乐于帮忙的热情,于是我就会和顾客展开一场“拉锯战”,——她往后拽,我往前顺,我往后拽,她往前扑,这样,来来回回,忽闪不了三四个回合,绝不轻易收兵,而且在”拉锯”的时侯,嘴里要喊:“一,二,三”,脸上还要表现出"咬牙功齿”,恨命用劲儿的样子,随着“嗤喇”一声布帛断裂,一桩买卖宣告完成。在这拉拉扯扯的过程中,卖者和买者之间有时会产生默契或某种心理感应,如果年青人遇见年青人,或者寂寞的人遇见了风流人,一种暧昧的气氛就会氤氲起来,说不定会演绎出一段风流韵事。其实作买卖的都心知肚明,这种带表演性的操作,只是一种把戏或手段,目的是制造气势和氛围,故意弄出点动静来,吸引周围游移观望的顾客,让他们知道这个布是如此的结实,以此来激发他们购买的欲望。
却说有一日,天阴霾糊嘟的,没有什么买卖,不知从何处流浪过来的冷风,会忽然一下在背风地里“搔首弄姿”,飘零旋转成一股旋风,鬼魅一般摇曳不定,刮得避风湾湾里的卖货人和布摊上,灰绌绌的,我不停得用布掸子拍打着布匹上的细微的尘土,可尘土和化纤布料在亲密接触的瞬间,就产生了静电,我越拍,它们反而更加缠绵得难舍难分。这个时侯,从对面的公路上走过来两个人,个头差不多,是两个年轻女子,我忙摆出笑脸,迎接前来的顾客;两位女子都笑嘻嘻得,各自用眼睛瞥了我一眼,表情很温和,眉宇间依稀流溢着春色,气质温文尔雅,我说:“你们扯点什么布呀?”其中一个,急忙把白口罩拽脱了一侧的挂带,抬起头说:“给我姐扯条裤子”,声音很轻柔;一张生机勃勃的脸,鼻梁两侧似乎有零星的雀斑;我急忙说:“昂,扯裤子,——你扯这俩种吧,这个竖条的,能显出你身材的苗条,这个面料也挺阔,不打圪褶子”,说完,我马上把布料从布列里拽出来,同时用手把布拧成一团,立马又松开,说:“你看,你看,这个布有弹性,不会打褶子”,“你真会说!”女子再一次抬起头来,笑盈盈得看着我说,同时伸出戴着白色弹力尼龙手套的纤纤玉指,把布提起来搭在腿上比划。“行,我相信你,就这个布吧!多少钱一米?”,“这个布给你按16块一米,按你的身材,扯裤子得用一米零五,总共十六块八毛钱,你就给我十六块整吧!”,“行!”,接着我就给扯布,等我把布剪开一个豁口,把布的一角递给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子的手里说:“大妹子配合配合,帮我拽一下”,于是,我又如法炮制了我惯用的伎俩;可在我们合力拉布的时侯,我不知道我的表情还是动作,触发这个大妹子的“笑肌”,她“格格格”得笑着圪蹴下,又站起来,她的笑声让我既轻松,又紧张,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嘴里呵出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似乎有一丝丝的甜味;我如此切近地看到了一个年青女子的脸,那样的鲜活,那样的生动,那薄薄的嘴唇,那顾盼神飞的眼晴……。扯完布,我把布叠好,恭恭敬敬得递到女子的手里,女子的姐姐给我付了钱,我展开一看,却只有13块钱,我拿着钱看那个姐姐,她却说:“没了钱了”,我现出为难的神色,又转向那个妹妹,那个妹妹正准备掏钱的时侯,我分明看到那个姐姐向妹妹眨了一下眼睛,那个妹妹马上心领神会得说:“今天确实没了钱了!等下次再给你吧”,“下回?”,我说,“下回是多久?”,"一共三块钱,你不介意吧?",“不介意”,"那我给你写上地址和名字,我要不给你送,你去家里找我去”,说着,女子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烟匣匣纸,用圆珠笔写上了名字和地址,把纸递给我的时侯又说:“你不介意吧?”,我说:“不介意”。我拿着纸单单看的时候,见是一行很娟秀的字迹,写着,古家围子村,西金刀静子。我抬起头看的时侯,姊妹俩已经走过公路东边,我分明看到,在夕阳的余辉里,在猎猎的风尘中,妹妹回过头,向我这边张望。
我目送姑娘离去,心头盘桓着别样的滋味,似乎若有所失。回到家以后,我拿出纸单单,仔细端详,看着看着,眼前就浮现出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特别可笑,真是自作多情!可是连续几天,我不但排遣不掉心头的这个影子,渐渐得,这个影子似乎越来越茁壮,而且变得根深蒂固了。在卖货的时侯,我总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来由得向公路边张望,似乎在某个时刻,会有一个身影,忽然得从公路对面,笑嘻嘻得,走过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有个十来天。
我终于忍不住,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姑娘:你好。
我至从那日见到你以后,我就好像丟了魂一般,干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但我被你深深得吸引住了,我特别得喜欢你,尤其是你的气质,既落落大方,又温文尔雅,而且活泼漂亮。人们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在我眼里,就是东方的女娲娘娘,西方的维纳斯……。我希望我们能交个朋友,并且能够再见到你。至于你欠我的那三块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永远不会再提起。
二台镇卖布的后生。
完颜洪烈草于家中。
我写完信就到邮局寄了出去。过了几天,我就收到了回信。
完颜君:你好。
来信收悉。我看到你的信以后,也很激动。那天我确实是没有钱了。我也是不知为什么就给你留了地址和姓名,也许是老天有意的安排。我虽然对你不了解,但我凭感觉,觉得你是可以信赖得。我也喜欢你,我接受你这个朋友,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西金刀静子,写于家中。
在以后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通过“鸿雁传书”,关系不断升级。
她姊妹六个,有一个哥哥,有一个弟弟,她排行老五,上边有三个姐姐。她初中毕业,现在在古家围子村小学,担任代课老师。我告诉她,我姊妹五个,是“中间派”,——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都有。她还特别提到她有一个“姨哥”,和她感情甚笃,而且她们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当时没有细想,不知道她所指的“默契",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终于有一天,我耐不住相思之苦,要到三十里外的小村里去和我的初恋情人会面。
书信上聊得热火朝天,可真正要去会面,我心里还是十分忐忑;既害羞,又胆怯,而且还紧张,我推着自行车在院里踌躇不前,磨磨蹭蹭,我妈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为娶老婆拜丈人了,你多会儿也有这一遭了,见了人家大人的面,嘴甜点,叫个姨姨了,伯伯了;有点眼色,该干活了,给人干点活,别让人说你是“迟秋墩儿”。我于是硬着头皮去开拓一条陌生的路。
骑着自行车,过了几个小村,经过一片荒漠的滩地,远眺一片白茫茫的芷草,在寒风中汹涌起伏,一条极细的小路,在荒草中游移,宛转,出没。走出草滩,向北一个九十度的折弯,走上一条林间大路,路边高大而茂密的白杨树,像围墙一般,把视野阻挡成一线天。走出树林,视野豁然开朗,一座天主教堂银白的尖顶,在澄碧的天空下,熠熠生辉。我知道,这就是她信中所说的五福堂了,过了五福堂,往东南一走,大约三里地,就到她家。
我走进她家小院的时侯,一个老太太正在院里干活,我窘迫的嗫嚅着,正要说话,老太太回过身,疑惑地看着我,我说:“这是静子家吗,我是她的同学”,我自报了家门;说话的时侯,静子一开门走了出来,眼睛里浮现出惊喜的神色,但因为是她妈在场的缘故吧,马上收敛了神情,似乎有些羞涩的样子,“进家,快进家”,我进到她家的时侯,静子躲在堂屋外悄悄密密得不知在干啥,也许是有点害羞和尴尬;她妈和我寒喧了两句,就走了出去。我们究竟谈了点什么,已记不清,印象中她似乎有很浓重的地方口音:说不的时侯,总是说簸(不),说没有的时侯,总是说磨(没)。比如:我说:“和我走吧”,——“簸”,“你吃了吗”,——“磨”,后来我总是鹦鹉学舌,拿这俩句话戏逗她,她气得用拳头捣我。
我们说了会话,就到了外边。从她家出来,走不到百十步,就到了村边的一座小房子前,好像是个井房子,也可能是个小庙庙,反正我们躲在背风湾湾说话,冷风“簇簇”得吹,西斜的阳光,照在泥墙上,照在裸露在墙体上的横竖交错的大苒上,一片金黄。我们正说着话,忽然从西边阳光里冒出一个人来,长长的黑影,像一个端着长枪的鬼子,“你是哪来的?”鬼子说,“哪里的?——你管了?你是查户口的?”,“你哪来的,来我们村勾引闺女来?”,我正要说话,静子立马挡住了鬼子,说:“四小,你干甚了?”,“干甚了?!我过来套个雀儿!,我那会见厕所里有个雀儿了!——乍?你不叫套?”,“快走吧,快走吧”,静子一把拉住我往回走,生怕我挨了打似的,我本想在静子面前表现得勇敢点,又怕鬼子继续污辱静子,惹出村里人出来看笑话儿;加上她连拉带拽的神情,不容我质疑,只好悻悻得离开。静子告诉我,这个人是她们房前的临居一个叫“三愣”的外甥了,因为“三愣”想订(指订亲)她了,这个外甥看见她和我在外头站得了,所以过来故意捣乱。
那天我临回的时侯,静子,把我送出了小村,还给了我一张一吋大的黑白照片,和一枝钢笔,我说:“这是不是信物?”她看着我笑,“我就是让你放心了”。
当我回到家,把这个“套雀儿”的故事,讲给家里人时,惹得一家子哈哈大笑。我的一位亲戚当时在场,她问我:“有感情基础吗?”我当时很不以为然,也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我不置可否地一笑了之。
隔了没几天,我又第二次去看她。那次我知道她在学校里,给孩们上课,就直接到学校里找她。其实当我老远地里看到那所学校时,我心头的羞怯与慌恐,无法言说。我站在那里徘徊了好一阵,仿佛那里是一座汹汹燃烧的火焰山,扑面的热浪,刺得我似乎眼睛都睁不开;我面颊火烧火燎得,嗓子眼里“辣乎乎"得,我心跳得“咚咚”得,几乎要从胸腔里嘣出来……,我不知道我自己为自己鼓了多少次勇气,才战战兢兢的蹭到那所学校的教室的前面。我瞥见她正站在讲台上,这时她也看见了我,我鬼也似得,从教室前一晃而过,迅速得向教室后面逃去;我知道她看见了我,我怕孩子们看见,推着自行车,躲到教室的后面等她。没等片刻,我从豁口处看到孩子们都“溜溜”得背着书包回了家,她从教室的侧面转过来向我招手。
走进教室,我见黑板上写着分数的应用题,我问她给孩子们讲甚了,她说正在学分数四则运算。我说:“你早早给孩子们放了学,家长不骂你?”她说:“簸(不)”,我问她:“你学过二难推理吗?”,她说:“磨(没)”,她问我:“路上挺冷哇?”,我说”簸”,他看见我在学她,就追着要打我,她从讲台上跑下来,我从另一侧绕到讲台上,我们绕着讲桌兜了几个圈,她见追不上我,就没了兴趣,回过头拿了簸箕,绰了一簸箕碳,拁到炉子里,炉膛里顿时“隆隆隆”得响起来,一股热浪直逼讲台。我见她拁炉子时仍然戴着那双雪白的尼龙弹力手套,我忽然想到了“纤纤素手”四个字。我问她:“这俩天,你想我来吗?”,我们俩一齐回答:“磨(没)”,她见又上当,就上讲台上追我,我从讲台上跑下来坐到炉子边上,她站在讲台上看着我笑……。我说:“我要施个法力,就能把你从讲台上弄下来”,她说:“吹牛”,我忽然又说:“我虽然不能让你从讲台上弄下来,但是我一施法力,就能把你平移到讲台上去!你信不信?”,她正要说“簸(不)”,忽然意识到又要上当,立马说:“不信!不信!不信”,边说边从讲台上跑了下来,我一把抱住了她说:“你下来吗?”,她说:“我听你的,你把我平移了讲桌上去吧!”,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我说:“叫哥哥”,她睁开微饧的眼睛,深情得看着我,嘴里呢喃着:“哥哥,哥哥,哥哥……”说着身体就软了下去,跌倒在冷地上,“我把一切都交给你,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她梦呓般得喃喃着……;我面对一个少女的胴体,我真像狗咬刺猥一样,不知如何下手,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但肯定是做了点什么,当她从冷地上翻身离开的时侯,我见炉子早已经熄灭,她的外套单裤的侧缝开裂到大腿处,风中飘动着,如猎猎得旗。她到家里换了裤子,我们就一起踏上归程。
还是来时的路,我因车座上拖着心爱的美人,心情变得异常甜蜜。我们从天主教堂的尖顶下走过,特意停住车,仰望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好一阵,她说:“别看天主教信教,有时侯也干坏事了……”,我说:“嗯,你看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是在用自己的痛苦来救赎世人的过错”。我们穿过大树林,穿过野滩里的荒漠小路,到了一片开阔地,此时,美丽的夕阳正好迎面照过来,远处的村落,旷野和大地,土路,一切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沐浴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她紧紧地抱住我的腰,用脸依偎在我的后背上,此时的我,真是心花怒放,万分的幸福。我情不自禁得唱起来:
远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
打着一朵碎花洋伞。
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
倒俺去酡红的脸庞。
来吧,让我们携手同行,
追逐夕阳地步履,
撩过青青小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