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我的母亲 | 吴晙燊

　　题记：母亲生命垂危，回忆她的点点滴滴，心如刀割……

　　2022年2月17日，天昏蒙蒙的，母亲和往常一样，大清早就拖地，收拾沙发，擦桌凳，洗衣服……尽管恶疾缠身，勤劳的习惯一直保持着，整天忙个不停。

　　下午近4时，母亲对我说：“这几天我嘴巴干得很，刚刚打电话问你爸爹，他说要吃龙胆草丸。”

　　“好的，我一会给你买来。”

　　“这几天还是失眠。”她又说。

　　“给你熬的甘麦大枣汤按时喝没有?你晓得的，那个安神的效果特别好。”我问。

　　“喝的，喝了几碗，还是睡不好。”

　　“喝药一定要一天三次，不能间断。我就不信你喝了一点效果没有。昨晚应该睡着的吧?”我语气加重。

　　“睡着了一会儿，大概两个小时。”

　　“你吃的西药太多，不能再吃西药去改善睡眠了，经常吃会赖药，记性不好，反应慢，你这个身体也受不了。我今天守着把这个汤熬浓点，我不信你吃了还不好睡。你把药放在哪儿了?”我更急了。

　　母亲见我着急，就不说话了，起身到她房间找中药。母亲老了，很听我的。我起身用电煎药壶给她烧熬药的水。水很快就开了，但她还没有把药找来。我到她房间门口，见她坐在飘窗上，问她不说话。见到我，她又缓缓起身拉抽屉找药。我见她身体有些摇晃，迅速扶住她。喊她仍然不应声，此时她面部有些歪斜，我把她扶在床上。给她量血压，测心率都正常。我想她几天没有休息好，可能是暂时晕厥，给她打气道：“妈，都正常的，你先休息一下，我再给你买龙胆草丸。”我到客厅把药给她放进药壶后，回到她房间。她仍没说话。稍过片刻，在她的示意下，我扶她到客厅沙发上靠着。我结过儿子端来的热水，边喂她热水边告诉她没事。由于担心母亲听到会紧张，我悄悄到另一个房间给同住一个小区的三姐打了电话。三姐迅速赶来，将带过来的急救工具给她测量痒饱，吸氧，同时拨打120。

　　金阳医院诊断结果——左额叶大面积脑梗。在医院工作的侄女哭泣告诉我说：“外婆的情况很糟糕，捡回一条命，后期基本不会讲话，瘫痪了，加之她患有严重心梗，肺部疾病也很严重，胃也不好……余下的日子，她会痛不欲生……”一字一句，刺在我心灵深处最脆弱的角落，随即牵疼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后来医生说睡眠不好是脑梗的前兆之一!

　　事后姐姐们提醒道，30多年前，母亲因伤心过度导致失眠，就是喝甘麦大枣汤安神。原来母亲抗拒吃甘麦大枣汤是因为不愿触碰痛苦的伤口。即便是为他身体着想，也千不该万不该如此严厉地对她，这成为我一生无法挽回的悔恨。

　　懊悔难当，历历往事刺痛心底……

　　我爱我的母亲，爱她善良宽厚、爱心满满的一生。

　　母亲出生在边远农村，外公是一方豪骏，侠肝义胆，铁骨铮铮。听母亲说1949年前的一天，一群土匪进外公家上面的寨子打劫，用稻草熏烧主人，逼其交出钱财。外公大怒，冲进堡长家里，端起堡长的步枪冲出门外，大喝一声，扣动扳机，子弹朝土匪方向呼啸而去。土匪被外公的气势吓到，急呼“落雨了!”(土匪暗语：对方开枪了)，纷纷落荒而逃。不幸的是，在母亲8岁时外公就去世了。从此家境每况愈下，彼时三舅学习成绩好，一家人节衣缩食供他念书，母亲因此没能上学。1959年底到1960年初闹饥荒，母亲到半水拉加工米，凭着自己的聪慧与勤劳，母亲干得格外出色。拉加工米每餐有为数不多的一份食物充饥，母亲每份仅吃一点，节约下大半带回家救生命垂危的大舅和小姨，自己却饥饿着干苦活。后来母亲想尽办法把小姨带去拉加工米。身体虚弱的小姨第一天就昏倒，母亲将她抱起，声嘶力竭地呼喊。在大伙合力帮助下，最终将小姨救活过来。虽时隔多年，母亲每次提起，都要给远在遵义的小姨打电话，在嘘寒问暖中又一次找到劫后余生的安宁。

　　母亲从小懂事，和舅舅、小姨感情很好。与父亲结婚前，她去摘“棬籽”卖，攒点钱为自己买嫁妆。(棬籽——乌桕树，籽可以榨油，据说有药食双重功效)时值三舅念大学，母亲又把微薄的心血全给了三舅!三舅从小是远近闻名的学霸，母亲一直以他为骄傲，常常给我讲三舅高效学习的传奇经历。她绘声绘色，神采奕奕的表情，写满了无尽的自豪。她很怀念三舅念书时隔三差五给她寄来书信的日子。用母亲的话说“句句话都好听，就是心甘情愿的想帮他念书。”一沓书信足足有六、七寸高。母亲不识字，要父亲反复念给她听。三舅参加工作后，书信就停了。如今三舅已84岁高龄，可能是年老体弱，亦或许自诩知识过高的缘故吧，早就以“酷爱清静，怕被打扰”为由，不太愿母亲去见他。记得有一年母亲思念心切，让我提前预约他，并反复提醒我说：“你三舅年纪大了，不喜欢别人打扰。我们去他家不吃饭，坐一会就走。”遗憾的是，电话打过去被一连串的“不用来了”严词拒绝。这些年，母亲依旧常常提起他，每次依旧洋溢着骄傲，但为避免自讨没趣，母亲一直不敢提与三舅相见。想念他时以询问自己生病该吃什么药为由给他打电话，或许可以通过话筒里熟悉的声音完成一段时空的短暂穿越，慰藉一下思念之情，让早已远去的孤寂灵魂得到暂时安放!我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总想不明白三舅为什么对曾经相依为命并为他艰辛付出过的亲妹妹会如此疏远冷漠。怕说话伤害到母亲，在她每次提起三舅时，我只得言不由衷地附和。母亲的宽厚影响了我，也影响了我的儿子。母亲与儿子感情很好，儿子三岁时，母亲就教导他要大气点。“男子汉的心胸要像大海一样的宽广。”这句话常挂在儿子嘴边。

　　母亲热爱生命的情愫一直深深感染着我。她喜欢在阳台上养点花花草草。两年前的一个早晨，我刚起床，就听到母亲在阳台上笑呵呵地说：“我看你往哪儿跑?这回儿抓到你了吧?”好像躲猫猫的小朋友抓到了小伙伴一样惊喜。我好奇地跑过去。原来是母亲发现她的茉莉花干每天早上都被咬断，花朵一天减少几朵，于是她大清早就悄悄蹲守在茉莉花旁，结果一只刚准备开咬的小蜗牛被她逮个正着。母亲将小蜗牛捉来摊在手心里叫我看，脸上写满了大获全胜的童真。她后来叫我把蜗牛拿到楼下草丛里，反复叮嘱不要害它命。

　　那时我家窗外有一片土地，零星地长着一些碗口粗细的树木。一天有人在乱砍小树，她难受地对我说：“就像砍在我的脚上一样!”后来在我们的努力下，部分树木性命得以保全。

　　母亲先后生了11个孩子，由于当时医疗条件落后，存活下来的仅有我们5姊妹，三个姐一个妹。一个个哥哥姐姐的离去，在母亲心里留下无尽的伤痛，同时也种下了恶疾的种子。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是母亲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男丁，对我疼爱一生。记得我上一年级时，天气极其寒冷，路一踩三滑。母亲天天背我上学。她温暖的后背，足以温暖我整个生命的冬天……

　　听姐姐们说，她得知我儿子马上要做鼻腔手术，准备将自己的4000元私房钱拿出3000元给我儿子交手术费。是啊，我们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却永远走不出母亲心灵的广场!

　　母亲一生多病，没过上几天健康的日子，因此她很能体谅病人的痛苦，照顾起人来分外贴心。记得父亲生病时，母亲对他百般呵护，不让他下床，把稀饭熬好端到父亲床上。

　　或许是自己没有上过学的缘故吧，虽然家贫，母亲都尽量让我们读书，以弥补她一生的缺憾。二姐由于从小不爱读书，母亲想尽千方百计也未能阻止她辍学。往后的日子，母亲总觉得二姐没读到书可怜。二姐出门打工的那天晚上，母亲痛哭了半晚。对二姐，母亲牵挂一生，心疼一生。

　　我爱我的母亲，爱她自信乐观的一生。

　　母亲常常告诉我们只要多看多动脑筋，就没有什么难的事。

　　记得那时我家种烟叶，家里盖了一个烤房。父亲是乡村文人，自幼爱书画，拉二胡，听戏剧，对农活不太喜欢。面对如此境况，母亲日夜琢磨并付诸实践，边学边烘烤烟叶，凭着一股志在必得的自信，在烤房里爬上爬下。在三姐的协助下，母亲最终把烘烤烟叶的工作处理得恰到好处。

　　那时家贫，青黄不接的季节总吃不上米饭，只得靠各种杂粮充饥。有几年天干收成不好，公粮又收得多，一家早早就断粮。嫩玉米棒还未成熟，仅勉强能啃就得摘回来充饥。母亲去摘玉米棒时常常带上我，一路给我讲煮的玉米棒多好吃。烧柴火，剥玉米壳，下锅……欢天喜地，活脱脱一幅幸福生活工笔画。虽然那段日子天天啃玉米棒，但在母亲的乐观引导下，我们丝毫没有感觉到生活有多苦涩。

　　母亲患有严重风湿病，长年的疼痛造成四肢退行性病变，手臂上伸异常艰难。有一次听她使劲喘气，我往她房门口一看，见她身体弯曲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左手仅仅拽住床头，右手使劲往袖洞进口处探。虽后伸数寸，手却像负着千钧一般，每探移一寸都要使尽全力，脸额紧皱，好像要把所有的隐忍和疼痛瞬间挤进皱纹深处。

　　“妈，你以后穿衣服一定要喊我帮忙。”我帮她把衣服穿好。

　　“不用，多穿一会就穿进去了。”母亲微笑着说。我这才明白，母亲为何不爱穿前面无拉链的衣服。

　　这时我看到她的脸，皱纹舒展了许多，有如阡陌纵横的沟壑，记载多少沧海桑田!

　　记得那个时候很多农村人习惯讲东家长西家短，常常讲的是别人怎么怎么不帮他们，怎么怎么不好，怨恨满腹。与他们不同的是，母亲很反感这种恶习，讲别人都是讲优点，讲自己都是讲如何努力战胜困难，随时满满的自信洋溢脸上。

　　虽然母亲没学过“孩子是夸大的”道理，却不遗余力地表扬我们姊妹的讲究，孝顺，能干……

　　我爱我的母亲，爱她聪颖贤惠的一生。

　　母亲一生勤苦，做针线活是一把好手，又有一手好厨艺，不仅如此，分析起问题来头头是道。母亲虽未念过书，但尽管80多岁记性尚好，家里很多小物品，不清楚就问她，她的大脑像一台大内存电脑，有问必答，反应迅速。母亲算起账来又快又准。她遇到一些不认识的字就问，因此她一来省城就能独自一人导车去购物;会找出通讯录里联系人对应的电话号与微信号;会玩微信刷抖音搜视频，颇熟悉诸如赵丽颖之类的明星;会各种智能电气的调控使用……

　　母亲情商很高，总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对正交流，总能把话说到点子上，永远不会故意与别人抬杠，所以她与子女、儿媳、女婿、邻里相处很和睦。小时候父亲很严肃，禁止孩子们在家里嬉笑打闹，常问：“这么苦寒的家庭，不晓得你们喜乐哪起哟?”但父亲不在家时，我们会和母亲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家门外远远听得见娘母几人的欢笑声。

　　前些年治安不太好，在医院工作的妻子有时下班很晚。虽然母亲因车祸行走不便，但她总会提前到楼下去接妻子上楼。妻子说她看见母亲一拐一扶，一阵暖流涌上心头。

　　近几年母亲恶疾缠身，冠心病，高血压，严重风湿病，胃病，肺部恶疾……前年踝关节与腰椎相继骨折，但母亲一直乐观地生活着，还尽力做家务，替我们照顾孩子。做菜时，母亲投其所好，尽量烧我们喜欢吃的菜，从不在意她自己吃什么。

　　我爱我的母亲，爱她纯净的一生。

　　七八十年代在边远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很多农村人只有夏天才下河洗澡，但母亲要求我们一年四季都必须勤洗澡，每天必漱口。因为家贫，衣服上布满她留下的层层补丁，但母亲总给我们洗得干干净净。她常常说——人穷水不穷。对于洗澡的地方，母亲也很讲究，在一间空的土墙房里，上面吊一个大大的木桶。木桶底部钻一个洞，洞里接一根细管子，用木塞子塞住管口。洗澡前站在短梯上倒满热水，冲洗时拔出塞子，热水喷涌而下。我想，“醍醐灌顶”大概就是那样的感觉吧。

　　记得有一次期末考试，我故意将成绩单上的分数改高，被母亲发现后，对我说：“娃儿家，从小做事就不清不白，长大了还得了啊!”从那时起，母亲的干净与清白，就淌进我幼小的心灵溪流，随岁月汇成江河沧海，永不干涸!

　　生命不息挚爱不止

　　我永远爱我的母亲，她遗传给我经历旺盛的特质，使我一直以来睡眠极少，三更挑灯夜读却从未感到过疲倦，让我有读万卷书的时间资本。

　　我永远爱我的母亲，她教会了我笑对人生，直面困难的勇气，让我明白人生如品茶，将苦涩品到无味;如读流水，从波澜壮阔中感受静水流深。心不动，风月又奈我何?所有遗憾终将随风逝去，心若向阳，何惧风霜?

　　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国千千万万农村女性中的一员，但是，她却用一生的平凡谱写着中国女性的高贵和伟大。

　　我知道，孝不能等，所以，在过去的年月，我带父母四处游玩，观瀑布奔腾;赏山水俊秀;眺海上日出日落……母亲是幸福的，得了几个孝顺的儿女。无数周末节假，一大家人野外小聚，天伦之乐，韵味悠长……

　　今天，母亲瘫痪在床，不能吞咽，失语难复，或许神志不清是上天对她最好的恩典，让她与无尽的精神痛苦绝缘。我们陪在她的身旁表达她难以明白的伤痛与挚爱。痛彻之余，母亲在我们的眼里，又是成了最心疼的孩子，好几次都被我和姐姐们误叫她成“幺儿”。

　　为救治母亲，我们竭尽所能，愿用最温暖的感情，伴她渡过最后的岁月。愿苍天保佑母亲，让她再出现一个完全康复的生命奇迹;再给我们一次赎回遗憾的机会，享受我们倾洒挚爱的天伦。

　　母亲啊，如今你身不自主，你希望儿女们通过艰难的人伦拷问重释生命的意义吗?赶快好起来吧，你可曾听到我们深切的呼唤?你可曾感应到我们与你共频的律动与煎熬?

　　愿母亲早日康复!愿天下有情子女的父母永远健康!

　　2022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