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九月,菊花就悄悄地绽开了,好大一瓣,黄灿灿的,笑呵呵的,特别喜人。这个消息最早是小马带到公司的。
那天早上,小马身穿绣着中国龙图案的白色“李宁”,脚蹬火红色“安踏”,肩上斜挎着黑色“联想”,脸上漾着蜜汁般浓稠的笑容,他人未进公司,欢快的声音先就小鸟般扑棱棱地朝我们飞了过来,大喜啊大喜,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我们也都刚来,正在各自的L型工位上窸窸窣窣地忙着,也不看他,只是问他有什么喜事?是要和女友结婚了吗?
比结婚还要令人高兴!你们知道吗,菊花开了,菊花终于开了啊!他一边说,一边在八人位的天蓝色格子间的过道里,窜来窜去,像一只咩咩叫的山羊。
瞎说,花苞都还小着呢,怎么开花?是开心果的声音,她穿着红衫黑裙,端坐在蓝白相间的办公椅上,一手捏着菜包子,一手握着纸杯豆浆,正细嚼慢咽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正在启动中。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窗边柜上的那盆菊花,它瘦瘦小小的,被一只碗口粗的红色塑料盆托举着,安静地坐在高大挺拔的天堂鸟和蓬勃向上的散尾葵中间,浑身一片青绿。菊花是小马上月在马路边花十元钱买的,到公司后嬉笑着说要送给她,她受了多大侮辱似的,恨得直咬牙。这回她觉得自己又被戏耍了,剜了小马一眼,撇着粉嘟嘟的小嘴说,瞎说,成天就知道瞎说!
我说的是菊花手机!小马嘻嘻一笑,接着哼唱起了歌曲《我的梦》:
一直地一直地往前走
疯狂的世界
迎着痛把眼中所有梦
都交给时间
想飞就用心地去飞
……
开心果捂着耳朵说,真难听,真难听。
小马羞赧地挠了挠自己有些蓬乱的头发,在开心果后面的一个工位上落了座,他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一边开机,一边瞅着开心果的后背傻笑。笑着笑着,他的笑容凝住了,目光也似乎魔怔了,一动不动。我顺着小马的视线望过去,开心果的红衬衫像国旗样鲜艳,很是惹眼。我忽然明白了,小马的思绪大约又回到了两年前了吧。
那是在深圳机场专门辟出的迎客区里,五星红旗像茂密的红树林一样,迎风招展,他对我说,他和他的好朋友们就站在那红色森林里,手拉着手,齐声高唱。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歌唱受了磨难的亲人归来。欢迎回家!欢迎回家!那一刻,泪水在他年轻的脸上恣意横流。
现在,菊花在浴火中重生了,这是菊花的大喜事,也同样是他期盼以久的大喜事。他能不高兴吗?
小马倏地又站了起来,手掌在办公桌上啪啪啪地拍打着,嗓子公牛样的叫喊着,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有准备要换手机的吗?要买就买菊花,千万别买烂水果啊。你们要知道,我们买的不是手机,我们买的是争气机!我们要,也必须要争这一口气,为了我们,更为了我们的孩子们!支持国货、匹夫有责,中华崛起、人人有份,国家要强大、国货先自强……
又来了!偏激,偏激,真偏激!开心果撅嘴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不满地嚷着,凭什么呀,我就爱水果我就爱水果你管得着么?你管得着么?
近来开心果爱和小马斗嘴,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大清楚,似乎是从小马有了女朋友,也可能更早些。早前他们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像两只鹦鹉,总是交头接耳嘁嘁喳喳,我看在眼里,觉得他们好似蝴蝶和花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然而现在……或许这只是一种假象,林黛玉还时常和贾宝玉伴嘴呢。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啊!
小马有了女友后,丝毫没有减少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注,他忧心日渐疲软的GDP数字的增长,他忧心被西方围堵的半导体业的发展,他忧心海峡那边的同胞们的思想状况,连中国地图下方那些密密麻麻微小如芝麻粒儿的小点点,也是他目光长久的关注点。他说,美国对菊花公司挥起的大棒,同样也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被打痛了,也被打醒了,从此他就成了一个坚定不疑的爱国者,国货支持者。
商品经济时代人人以自我为中心,“爱国者”成了稀缺物种,是不好拿出来四处标榜的,但小马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仅自己要做个爱国者,还要努力影响周围人。小马在开心果身上花了不少心思,费了许多口舌,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是扔向湖面的水漂儿。我们的老板更不用说,一水的洋品牌,要身价有身价,要派头有派头,要脸面有脸面,用老板自己的话说,这是生意场上的需要,是迫不得已的。
我这个早将梦想抛入垃圾桶的中年大叔他的顶头上司,自然也是他谆谆劝诱的理想对象。然而一个中年大叔的思想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吗?拿我新换的手机来说吧,就没有听他的,我买的是大米手机。我之所以买大米,是觉得大米配置更高,价格更便宜。当然,它也是国产的。小马听了却直摇头,说,拉倒吧老陈,它顶多算是一部贴牌组装机。你将它拆开来看看,它的芯片、它的摄像头、它的屏幕,有哪样是我们中国的?
他的话令我心里不大痛快,但我毕竟是有城府的,我抚摸着自己聪明得快要绝了顶的脑袋,笑着辩驳,你这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现在是全球化时代,生产和资本在全球范围内自由流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分不清彼此了。
我不觉得我的思想狭隘!我也不觉得我是个民族主义者!
他的声音像锤子样砸下来。他的双颊红涨着。他的脖子梗着。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虚,他端起桌上小麦色的陶瓷咖啡杯,腾腾的白汽正从杯子里涌出来,屋子里氤氲着卡布其诺的香味,他说,你看我喝的咖啡就是越南产的。我不是排斥购买外国产品。那是你的错误理解。我的意思是,经济自由化是有限度的,产业分工是分层次的,科学技术是有国界的。我们中国要富强,就必须要站在科技的最前沿,世界产业分工的最顶端!
他的声音高亢而激烈,好像一匹奔腾的俊马,追着我们的耳朵不放,又蓦地戛然而止了,是小马低头啜起了咖啡,约莫过了几秒钟,声音重新响起,老陈你想想,美国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菊花公司挥起大棒?为什么要制裁上千家中国高科技企业和实体?为什么不卖先进光刻机和先进芯片给我们?还不是想要斩断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让中国永远处在产业链的最底层,永远当他们的来料加工厂!
他的声音越发地澎湃了,好像交响乐的演奏步入到了高潮,他猛地弹了起来,他那蚂蚱腿样细长的手臂,在空中用力一抡,大声问,我们愿意吗?我们甘心吗?面对美国筑起的“小院高墙”和疯狂打压,作为一个中国人,难道我们不应该自觉地支持自己的民族企业,尤其是高科技企业的发展吗?
真是振聋发聩的发问啊!然而我身旁的同事们或在忙于工作,或在网上消磨时光,有谁在认真地倾听?而我,也只是报以莫衷一是的微笑。透过他厚厚的眼镜镜片,我看到他一双小小的黑眸子里,有晶亮的光影在跃动,在闪烁,我不知道那是日光或灯光的折射,还是什么。
菊花上市都好些天了,怎么也不见你买?一直在电脑上做资料的开心果,突然转过身子,白了小马一眼,说,我看你就是个夸夸其谈、动口不动手的家伙。哼!
我着什么急啊。现在菊花手机产量上不去,一有货就被秒杀了,先紧着急需要的人买吧。刚才那个激昂的家伙不见了,代之以轻声慢语,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说,再说有些人买菊花手机只是为了赶时髦,总买不到他们就失去了耐心,转而去买烂水果了。不过这次有这么多人支持菊花,真是想不到啊。看来经过美国多年的蛮横打压,也真是打醒了不少中国人呢。
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我寻声望去,是总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开了,身穿灰色“阿玛尼”T裇的老板,从里间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扫视了我们一眼,然后腆着日渐隆起的肚子,一步一步向着靠墙的净水机踱去。续满了热水。他端起真空玻璃杯,侧身斜睨着已经落座的小马,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就准备赶时髦将烂水果换了,你可能帮我抢一部菊花手机啊?
公司只一百多平方的地儿,总经理室是用钢化玻璃隔断的,隔人不隔音,小马的一张大嘴又没遮拦惯了,你晓得哪句话无意间就冒犯了领导?小马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显得很窘迫,双颊仿佛鸡冠子似的绯红,他赶忙解嘲似的打了个哈哈,竖起一只大拇指,说,老板就是老板,果然很给力,带头支持国货,这下我们这些做员工的,就更不能落后了啊!从今天起,我们公司全面总动员,先给老板抢手机,嗨,我就不信了,还抢不到一部菊花手机。
你要是工作也这么上心就好了,别整天只晓得唧唧呱呱个不停。老板捧着保温杯,往回走了两步,又顿住了,扭脸望着我说,老陈,我看这次你还是去一下哈尔滨,这单对我们太重要了,让小马一个人去我不大放心,他销售经验还不够,又过于理想化,说话做事总是想当然的。
东北人的好客是出了名的,但东北的天气却似乎不大欢迎我们,抵达的当晚,寒风就呼啸呼啸地刮起来了,让我们陡生了跌入冰窟的感觉。
我是个部门领导,又是老销售了,加之天气又冷,所以爱待在宾馆里指挥,吹风跑路的事就都安排小马去了。再说小马也要历练,不能总在小河里扑腾,是时候去大海里扬帆了。我相信他有这个能耐。然而事实证明,老板的眼力比我好。
你要是熟悉我们这一行你就会知道,我们卖成套设备,主要是靠设备里面的仪表挣钱,而仪表这一块大家都知道,进口仪表因为渠道的原因,可以随意地操纵价格,赚取远比国产仪表更高的利润。我们的客户基本都是国企,国企你懂的,不差钱,哪怕是一家年年亏损的企业,也是有机会可钻,有油水可捞的。
小马能言善辩,做事也够勤快,是个搞销售的好苗子。但正如老板所言,他太理想化了,他竟然私自向客户推荐了一家国内品牌仪表,说是可以替客户节省很多成本,待到快投标报价的时候,我才发现了这个问题,而这时我们已经处在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我们提供的成套设备,由于配置的是国产仪表,技术上不占优,而价格又上不去,致使我们既没利润可赚,又没多少好处可送。想中标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可以想象,我那时有多着急。在宾馆的标间里,我吹胡子瞪眼外加拍桌子,说,你是猪脑子啊?你是来挣钱的,还是来爱国的?进口仪表你不卖,你想卖国产仪表,可是客户不认可,结果是你既挣不到钱,也爱不了国。现实就是如此,你小马有多大能耐将这个游戏规则改变?
在我的责骂下,小马终于垂下了一向高傲的头颅,但还是死鸭子嘴硬,紫涨着脸争辩,大家都不去卖,大家都不去改变,国产仪表当然做不起来。就像国产家电、国产汽车,要是也都没人买,那它们还能有今天的发展成就吗?我气得跳起来,想踢烂他的猪脑子。这实在是个死不悔改的家伙,一头犟驴!
所幸是老客户,我有多年的关系。我的补救办法是,猛砸钞票,让他们的胆子肥起来,让一切规则成为白纸。在金钱的帮忙下,开标时间延后了,设计要求修改了,国产仪表也去他妈的了。有钱不挣才是傻瓜呢!一番见不得阳光的操作,订单终于拿下了。但由于小马的愚蠢,使我们增加了大笔额外费用,利润因而少了很多。
签合同等后续工作,就交由小马去办理了,我先坐飞机回合肥。行前的午餐是在宾馆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吃的,猪肉炖粉条、锅包肉和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好吃不贵。我吃得尽兴。小马很少动筷子,他的心在别处,忙着用他那部老旧的、前后屏都已碎裂的“荣耀”和女友发信息。我没放在心上,毕竟人家在热恋嘛。
从饭店出来,我发现小马神情落寞,目光涣散,在瑟瑟的寒风中他紧裹着深灰色的夹克衫,边吸烟边前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拖着拉杆箱,拍着他的肩,笑着调侃道,想女友了?还是女友想你了?实在熬不住你就先回去吧。小马不语,只是摇头,又摇头。
来到路口,等出租车。寒风啸叫着,一波一波海浪般朝我们扑来,枯黄的落叶在街道上在楼宇间凄惶地四处奔逃,汽车嘶鸣着,如马群一样沿着宽阔的道路狂奔。出租车来了,又走了。我跺着脚,喷着脏话,瘦瘦高高的小马像木雕一样伫立在风中,不停地吸烟,吸了一支,又吸了一支。沉默,忧伤,茫然,或许还有孤独。这不是他的性格。我开始有些担忧起来,碰了碰他的身子,说,到底是为了什么,该不是怪我前几天责备你了吧?
怎么会呢。小马收回飘在远处的目光,朝我淡淡一笑。笑得很勉强。眼神像天空一样灰暗、忧郁。
那是为什么呢?
女友想要换手机。
那就买呗,不就几千块钱嘛,多大的事啊。
不是钱的事。小马身旁的一株白桦树在寒风中不停地打着摆子,他猛地赏了它一巴掌,她想要水果手机,他说。使劲嘬了两口烟,又说,她只要水果手机!
一辆显然上了年纪的绿色出租车,吭吭哧哧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笑骂道,他妈的,总算可以走了。
周一的晨会上,老板的大脑壳仿佛突然被门缝挤了,他宣布了两条颇不寻常的消息:一、为了向菊花公司致敬,凡是在2024年春节前购买菊花手机的员工,公司每部给予两千元补贴,每人限购一部;二、公司决心以菊花公司为榜样,加大研发投入,使公司转型成为一家创新型高科技公司。散会前,老板摆弄着手中加价购来的菊花手机,用一种自以为幽默的口吻笑着说,希望我们公司也能像菊花一样,早日进入美国的制裁大名单里。
小马是三天后回的公司,也是在这一天,他意外地辞了职。辞职的原因他说得含糊,只是说他要去深圳,去找他的好朋友们。他似乎并不伤感。离开公司时,他又哼唱起了歌曲《我的梦》:
……
让光芒折射泪湿的瞳孔
映出心中最想拥有的彩虹
带我奔向有你的天空
因为你是我的梦
是我的梦
……
他唱得依然很难听。但这次开心果没有抱怨,也没有捂耳朵。
我们为小马的离开八卦了几天,也就渐渐没人再提起了,毕竟像我们这种绿豆大的公司,人员的流动,像落花流水一样平常。
一天上午,我坐在格子间里翻看着应聘销售员的简历,忽然听到呀的一声尖叫,接着传来:菊花开了呢。我寻声望去,看见开心果正偏着小脑袋,提着红色塑料花洒给菊花浇水。可惜小马不在了!她又喃喃地说,声音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哀愁。我蓦然想起,自从小马离开了公司,开心果似乎安静了许多。
菊花是开了一朵,金黄色的,突兀地立在一隅,花瓣一重一重的紧挨着,尚未完全打开,凑近一嗅,有暗香扑鼻。不几日,花苞们就争先恐后地绽开了,像一个个玲珑的小太阳,黄灿灿的,笑呵呵的,你挤我我挤你,簇拥成一团,远远望去,宛如一束小火炬似的,燃烧着,照亮着。
快下班了,我无聊地在电脑上看一篇外媒写的关于“国潮崛起”的报道,文章悲哀地写道,“Z世代”出生的中国年轻人,不再像上一辈人那样热衷于购买外国品牌的产品了,而是更加地自信,对有着本民族风格的国货更加的热爱……开心果呆坐在工位里,托着腮,觑着那盆怒放的黄菊花和窗外绵绵的秋雨,在想什么心思。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老杨,你觉得小马的梦想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