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养老院的小狗欢欢却突然死了。
农历二十三清晨，护工老张一脸悲戚地把欢欢从马路上抱了回来。
养老院负责人大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欢欢，帮它合上双眼。她仔细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却没有看到一丝伤痕。
欢欢埋在养老院的菜地里，老人们神情肃穆，远远望着。
大李说：“欢欢给养老院的老人带来了很多欢乐。欢欢，下辈子投胎做人吧，去做一个好人!”
大李是这家养老院的负责人，因为院里还有一个护士也姓李，所以大家就不喊什么院长主任，直接喊“大李”“小李”，又简单又亲切。
九点多钟，王奶奶家的儿子媳妇来了。
“大李，快来，快来———”
突然传来王奶奶儿子惊呼的声音，“我妈妈的下巴又掉下来了”
王奶奶得过脑出血，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左侧偏瘫，不能说话，而且有严重的下颌关节脱位，俗称“掉下巴”。
王奶奶儿子无奈地摇着头，说，怕什么来什么。
“送医院吧，打120。”
“我不想去了，这些年我带老娘去了好多医院，我就认这个朱主任，他上次钱都没收，说下次不能给我妈复位了，太危险了。”
“再换一家医院看看呢?”
“不!今天这个事我做主。
王奶奶下巴完全脱位，嘴大张着，痛苦地呻吟着。
大李说，“必须去医院，你妈有脑出血，会出人命的。”
“我签字，和养老院没有任何关系。我老娘受够了罪，我实在是不想她受苦了!”王奶奶儿子痛苦地低下了头。
大李听不得王奶奶痛苦的呻吟，急得在院子转了好几圈。她下定决心和王奶奶儿子谈一谈：“我想试试给你母亲复位!我陪着你母亲到医院去这么多次，朱主任也教过我一些手法，但是有一点：你家人必须同意。!”
王奶奶儿子和他媳妇商量以后同意了。
大李带上了手套，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朱主任教的手法，两手拇指放在下颌磨牙上方，向外向后上推。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全都看着大李。大李聚精会神小心翼翼。突然一声弹响声，人们发出一阵欢呼：
“复上了!复上了!”
“老娘哎，不受痛了!”
大李取下口罩，王奶奶用她那只能活动的手一把抓住了大李的手，并且用力地捏了几下。
“谢谢大李!大李辛苦了!”
“不，应该谢谢你们。处这么久，是你们一家的忠厚善良给了我勇气，不然我绝不会有这个胆量。”
晚上，大李一群人送灶王爷上天，虔诚地上香磕头。
年二十四
本地高校的一些志愿者来养老院大扫除。志愿者们帮爷爷奶奶们剪指甲，泡脚，喂饭。接着挂灯笼。大灯笼挂在大门口，小灯笼挂在门口的月季和小树上，然后贴对联，贴福字，拉彩纸，养老院里立即显得喜气洋洋，有了过年的气氛。
孙奶奶退体前是一名护士，大李称她老前辈。她今天精神依然特别好，带着院里发的红围巾，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丝丝红润。大李却开心不起来，因为两天前，她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想起了倪爷爷，在去世的前三天也是突然精神非常好。她现在每天早上例行查房，看到哪个病重的老人突然精神好了都害怕。
养老院大厅里康乃馨开得正艳，金百合正吐着芬芳。大李在孙奶奶轮椅旁边半蹲着。孙奶奶慢慢地说，“大李啊，我干了一辈子护理工作，没想到这老了老了，自己也住到养老院里来了。”
大李鼻子一酸，说，“前辈，我们做得不好的地方，您直接说啊!”
孙奶奶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干的不错，也很不容易的。我的三个孩子对我也很好。但是如果没有养老院，我早就走了。很多人和我一样，是需要养老院的。我只是想我的那个老房子，希望死在家里的床上，有盛开的鲜花，有儿孙的哭泣……”
“前辈，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要开心啊。您一家两代护士。看到您小女儿，我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您。”
临下班的时候，大李叫上小李，到孙奶奶床前，她喊了一声：“老前辈!”
“大李，小李……”
她笑得那么慈祥，那么深情，…
还没有到家，小李就来电话，说孙奶奶刚刚走了。大李抬头望着星空：前辈，一路走好!
年二十五
中午，桂阿姨带着周爷爷的三个战友来到养老院。周爷爷有严重的老年痴呆，不认识家里人，生活不能自理，在养老院里除了自言自语，他从不与人讲话。周爷爷看到战友，一下子精神抖擞，站得笔直，握着战友的手，清晰地喊着他们的名字。过了许久，战友要回去了，周爷爷把他们送到门外，又是抱拳，又是挥手，依依不舍，老婆孩子站在旁边，好像没看到一样。
年二十六
下午，一辆高级轿车停在院子里。
周爷爷儿子对大李说：“大李，我把我爸接走了!”
“周总，虽然周爷爷是你的父亲，但我还是很感谢你。周爷爷是我发自内心尊敬的老人，谢谢你接受我的建议，给周爷爷换一个更好的养老院。”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大李觉得有点酸楚。
那个年近八十却身材高大挺拔的周爷爷;
一到刮风下雨就痛苦地把手揉进头发里，喃喃自语：百姓又要遭殃了!等到天放晴了，开心地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老百姓没事了，没事了!国泰民安哪!
那个经常大手一挥说，备车，我要去北京开会!备车，我要去机场的周爷爷!任大小便顺着裤管流下来在地上流成一条直线…
年二十七
厨房里热气腾腾，师傅们忙进忙出，二十七，宰鸡杀鸭嘛!
一辆车在院门口停下。过年了，而且这大雪天，还有人住养老院吗?大李正想着。
车里下来几位中年人，说是亲戚介绍来的。住养老院的一位70多岁的老爷爷。老爷子形容枯槁，面无血色，下身瘫痪，裹在棉被里。
护工老张来报告说：刚来的老爷爷很奇怪，我给他看看全身情况，下身都给看，手不给看，不知道怎么回事。
大李和小李一起来到老人身边，老人眼睛闭着，一句话都不说。大李就把小李支出去，把门关上，
“老爷爷，你不要怕，这里就我一个人，我是护士!”
她一点一点把他的袖子撸起来，看到手腕处裹着的纱布，揭开一看，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她一下就明白了。老人痛苦地闭上眼睛，仰着头，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这是我俩的秘密，从明天起，我给你换药，任何人都不会知道的!伤口没有感染，换几次药就会好的!”老人一直说：“有寿无福呀!有寿无福呀!”
下午一上班，突然来了两辆市场监督管理局的车子。大李非常纳闷，上级单位各种检查都来过了，消防，食品安全等等全部都是合格的。
带头的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很严肃地说，有人打市长热线，举报你们养老院有违禁药品并且有其他违法违规的行为!大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自觉心里坦荡荡，转头对小李说：打开所有的房间，包括库房，配合他们检查。
七八个工作人员忙了快一个小时，没有查到违禁药品还有其他违规违纪的行为。
领导露出了笑容，说，很好，没事了。签字吧!
大李在想：这到底是谁啊?
姓朱的女人50多岁，衣着考究，雍容华贵。她母亲70多岁，矮而瘦，粉红高领毛线衣的外面罩着灰色的外套，脚上穿着一双不合时宜的中年女性的皮鞋。她对每一个人都很客气，一直是在微笑。朱女士对养老院考察了一番，和她母亲单独交代了几句话就走了。
大李坐在老人的斜对面，静静地看着刚来的这位老人。
老人偏过头去的时候，大李突然发现她耳后有明显的伤痕。
大李用手指当梳子给老人梳头发，顺带把毛衣高领子往下翻。这一翻不要紧，大李吓一跳：老人的脖子上都是青紫相间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老人家?”
“在家里不小心摔的”
“哦，是这样。”
她低下头不作声。小李不想动静太大。
晚上，金阿姨跟大李报告说，老人背上也有很多伤痕，一双脚有三个指甲盖是青紫的。晚上睡觉的时候，老人发出痛苦的低低的声音。大李打电话给朱女士说，你母亲在家摔得很严重，能否去医院检查一下。
朱女士来到养老院，她刷刷地划着手机：
你看，这是我400平方米的别墅，光装修花了100多万，这些花全部是我亲手种的。
你看，这是我孙女，上最贵的幼儿园，一年要十几万。
还有——大李分明看到两张照片：朱奶奶站在卫生间和客厅里，她赤着双脚，没穿鞋，身子佝偻着，两只手紧握在一起，眼里满是恐惧。大李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好像没有合作的基础，这个入住合同我们签不了。”
朱女士一声冷笑说，“是的，那些伤痕，是我打的!是我掐的!她不听话!”
“大李，我给你5000块钱，麻烦你帮我母亲送回我老家。”
“我们最好不要有任何钱的交集”
“你不知道，我母亲和我家那个邻居秃头男……”(此地省去200字)
大李心里一阵阵颤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朱女士转身到了她母亲旁边，又吼又叫：“你到底跟她们说什么了?你到底跟她们说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说!大李，小李，我走，我不在这住，我不害你们，你们都是好人。”
老人蹒跚着往外走。朱女士留给大李她们一个恶毒的眼神。
这一天，大李的心情格外沉重，晚饭也没吃，坐在沙发上，呆呆望着窗外，整整坐了两个小时。
年二十八
中午和晚上，大李分别在垃圾桶和马桶里发现了护工郑阿姨倒掉的流质性饮食。
郑阿姨护理的是躺在床上七年的植物人韦奶奶。韦奶奶儿孙满堂，很多亲戚经常来探望她。每次来都在老人身边安静的站几分钟，有时间就和我们讲讲老人的往事。往事里的韦奶奶才貌双全，温婉善良，桃李天下，宽厚仁慈…
韦奶奶最喜欢穿着月白色的盘扣斜襟褂，在梨树底下，诵《木兰辞》…
大李立即通知小李，叫全体工作人员现在立即马上到韦奶奶房间，每个人都先看一下垃圾桶和马桶。
大李眼泪流了下来。说，“你们都看到了，这不是一次两次了。”
“郑阿姨不适合干这份工作，”平时大李很少在员工面前流泪，大家一阵沉默。
“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情，特别是对韦奶奶这些植物人，真的不是做给人看的，举头三尺有神灵啊!本来想做点积德的事，这下好了，大家全缺德了…你们都是有儿有孙的人，马上也都要老了!……你们熬更守夜，端屎倒尿，还经常受气。拿一点血汗钱，不是给了儿子，就是给了孙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不瞒你们说，清明节我没有回老家，我是去了九华山。你们都看到了，平时我们的工作是有失误的，是有不足的，有很多遗憾。很多时候作为工作人员，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满墙的锦旗，我觉得受之有愧，我要向地藏王菩萨忏悔!…你们不知道，去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我们养老院的那些爷爷奶奶，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在一个大房子里面，全都静静地看着我。特别是那个林奶奶，我心里也记得一年前，她就走了。但是那一刻，她一路小跑，扑倒我怀里，在我怀里咽了气。我祈求地藏王菩萨能超度他们，愿他们在那边能过上好日子……”
年二十九
大清早，就接到小李的电话，
"张爷爷不行了，都叹气样呼吸了，你赶快来!"。
“你通知家属，我马上到!”
到了养老院，张爷爷的两个女儿女婿都到了。大女儿说：“大李，别慌!别慌!昨天凌晨三点钟我爸回家了，我看到他直接从窗户里进来，然后坐在我床边，我赶紧把我妹妹喊起来了。我爸那么大年纪，我们是有心理准备的，我现在就麻烦你给我找一家有助念堂的养老院。”
“没问题!”
大李几分钟就联系了同行，让小李去做准备。
张爷爷的女婿是个画家，他说：
“大李，这段时间辛苦了!我的老岳父一辈子是个好人，他这次就是走了，也就换了一个身子，抛下这个肉身，到更好的地方去了，我们一家都为他高兴!”
大李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信仰的人就是不一样，对死亡如此的见解和豁达，大李的心情也变得不那么沉重了，甚至也替他一家人高兴。
几位家长带着孩子到养老院来看望老人，顺便唱唱歌，跳跳舞，拍拍照。孩子真是天使，歌声一响起，养老院大厅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欢乐。
肉圆子也炸好了，味道很好，小朋友们都说好吃。
又白又胖的小李，能吃，会干，厨艺也是杠杠的。能自理的老人吃完以后，小李把一部分肉圆子用打碎机打碎，插鼻饲管的吃流质的老人，每个人都要吃到。忙完以后又和护工们给老人们刮胡子，穿新衣服、戴新帽子、围红围巾…大李难得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小李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这真是轻松愉快开心的一天!
年三十
刚吃完年饭，孟爷爷一家就急急地把孟爷爷送回来了。
“大李，家里搞不了，还是送回来吧!住四楼，又没电梯，我们三个人背着扶着拉着，才把他搞到家。然后纸尿裤又散了，大便糊了一身，家里搞得臭气熏天，吃年饭都没心情了。还是回来你们照顾吧!”
高老太太在抹眼泪，护工老张说：“养老院过年是过关哪!都是鞭炮惹的事，其他的节又不放鞭炮，糊糊也就过去了。不像过年，耳朵不聋的都听见了，不接回家的心里都难过，哎!”
晚上，大李做了一个梦：云雾环绕中,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高大俊朗，单眼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穿着一袭灰色长衫。他走到大李面前单膝跪下，喊了一声：“阿姨……”
大李一惊，顺手就把他扶起来，手滑向他后背的时候，摸到了一条强壮有力的狗尾巴!!!
大李醒了!
一定是欢欢!一定是欢欢!大李莫名地欣喜欣慰!
推开窗，新年的太阳正要升起来，雪还没有化，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