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贫困的乡村生活中,我将许多想入非非的少年时光花在对食物的追逐幻想中。
一大片绿色的蕃薯地,风华正茂,十分抢眼,为我饥肠辘辘的生理追求带来一线可望而不可及的希望。
我常常坐在田埂上,在这些谦卑的蕃薯面前打发少年的时光。
之所以说蕃薯谦卑,是相对于水稻而言的。在故乡的生活体验中,这两种粮食作物都给我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拿两者作比较,无非是惯性思维而已。在我的少年生活中,很难吃上一顿纯碎的干饭。颜色和味道相去甚远的米饭和蕃薯每餐都会同时出现在粗糙的瓷碗中。混搭出来的饭食叫蕃薯片饭。这种饮食习惯也不知沿袭了多少代人。味道的不断重复一直维持着我对水稻和蕃薯的感情。
在水汪汪的稻田里,禾苗象古战场上排兵布阵的士兵,给故乡的土地带来波澜壮阔的场景。由此我知道,水稻是有气象的。在精神生活可以忽略不计的乡村,我常常在稻浪中穿行,用童心观赏水稻的一生,用近乎幼稚的智力去参悟水稻生存哲学的玄机,最终得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吃了一惊的结论:水稻的一生是张扬的一生,是索取的一生。
在色彩丰富的乡土世界中,水稻始终是故乡最亮眼的主色。乡亲们都得看水稻的脸色行事。农事活动大多得围绕水稻来安排。水稻以改变颜色和形态来告诉乡亲们,今天该干什么,明天该干什么。乡亲们都看得明明白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从最初的播种、插秧,到中耕、除草、施肥,直到收割,水稻与农民自古以来建立起来的默契几乎配合得天衣无缝。但这种配合却让乡亲们累得腰酸背痛。
水稻是一种有大气场的作物。自从它们从深山老林被我们的老祖宗请出山之后,便以主粮的身份走进我们的生活。在故乡的土地上满眼都是它们晃动的影子,四处飘荡着它们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乡亲们迷恋百吃不厌的稻米。对它们的关注和呵护远远超过其它作物。在乡亲们的悉心照料下,水稻一生都挺真腰杆,身姿昂扬,精神抖擞。直到最后奉献出果实之时,才会低下金贵的头,向为它们辛劳付出的乡亲们表示敬意。
秋收结束后,水稻将土地交给了冬种作物。蕃薯的颜色和味道再次温暖着故乡。故乡人爱种水稻,也爱种蕃薯,认为蕃薯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最高产杂粮。以我对冬种杂粮的了解,小麦和粟米的味道要高贵得多,但质高产低,乡亲们也就种那么一点点,用以尝尝鲜,以便为蕃薯腾出更多的土地。我曾经历三年饥饿折磨的时光,深知饥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是一件很难熬的事。故乡人对蕃薯的热爱于我是刻骨铭心的认同。蕃薯是名正言顺的杂粮,不用交公余粮,种得多,收得多,家家户户分得多。一日三餐少不了它,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又是那样的漫长,但只要屋角里堆满了蕃薯,心里就会踏实许多。
故乡人种蕃薯也是有讲究的,无非是投其所好。蕃薯喜爱泥土,开种前,先将地块培成垄,上面挖成沟,洒上草木灰,然后将栽成二、三尺长的蕃薯藤,一半埋入沟中,一半裸露在外,为蕃薯营造出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初种半个月,早晚淋水。蕃薯很快扎下根来,在阳光、雨露的拉扯之下,身段不断伸展,藤漫叶茂,生机勃勃。也就一个多月,整块地便一片青翠。从此之后,蕃薯的生长便交给了季节。
我记得,在收获蕃薯的冬日里,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来了,田头地尾洋溢着少有的欢乐气氛。收蕃薯不是最重的活,也不是轻松活。分两步走,先割藤,后挖蕃薯。根部的藤韧劲十足,镰刀也得十足锋利方能割断。垄上泥土干结,为了不伤及蕃薯,得从两旁开挖,相当费功夫。在乡村,最多的就是农活,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让乡亲们忙得象陀螺一样团团转。劳累自不必说。特别是重活,对身体是一种慢性伤害,于我有一种本能的害怕。不知为什么对收蕃薯我却一百个愿意。其实,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为大人当当下手,将蕃薯和蕃薯藤归拢成堆。这就让我多了一些观察了解蕃薯的机会。不同于水稻,蕃薯气质内敛,全身葡蔔于地,显得低眉顺眼,完全是一付谦卑的模样。但并不是怯懦,更不是无所作为。尽管稻米的口感和养分胜于蕃薯,但从生产队分到手的稻谷十分有限,填饱肚子的希望自然就落在了蕃薯的头上。足见故乡人对蕃薯的看重。蕃薯的茎块(果实)深藏不露,不象水稻那样将金灿灿、沉甸甸的谷穗高举在头顶上,在炫耀自己的同时,难免招来雀鸟、昆虫、老鼠的掠夺。蕃薯就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损失和麻烦。今天想来,蕃薯是有生存智慧的。
在故乡人的眼皮底下,蕃薯一次又一次地完成了生命轮回。作为养家糊口的粮食早已在故乡人的心目中奠定了坚如磐石的地位。其实,蕃薯作为一种植物也是能拨动人的心弦的,尽管外貌朴素,尽管色彩缺少变化,故乡人也不会刻意去欣赏它。但它浑身上下苍翠欲滴的绿色总能让人在不经意间心里打个激灵,滑过一阵莫名的愉悦与感动。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蕃薯我的少年时光会是一个啥模样。
在那段岁月里,遵循着一日三餐的习惯,蕃薯一次不拉地顺着食道进入我的肠胃,温暖我的身心,滋养我的五脏六腑,化作我活蹦乱跳的体能。无论是到山坡上去放牛,还是到密林中去砍柴,抑或是上学读书,蕃薯都在体内默默地支持着我。如果没有蕃薯,我的少年乃至初始的青春必然一事无成,暗淡无光。虽然我与蕃薯早已生分,但是我敢断言,我的生命体的一半是蕃薯塑造出来的。
蕃薯以生命的本色涵养过故乡人的精神世界,收获之后又以杂粮的本分养育过我和乡亲们的身体。除了感恩,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年青时就离开了故乡,但永远不会忘记故乡的蕃薯。它们依然在故乡繁衍生息,只是角色被边缘化了。有时成为城里人换换口味的绿色食品,有时又被加工成各种各样的点心和零食。同样是蕃薯,同样是人的肠胃,怎么名堂就变了呢?想到这里,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