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点13分,我出房间倒水喝。客厅里灯火通明,我妈坐在餐桌前。她穿着那件红白相间的运动服,那件运动服她很少穿,她一贯喜欢穿裙子。最近疫情,在家上网课,她穿得也随意了。她坐在那里,长发披在肩上,耳朵里塞着耳机,肩膀一抖一抖,双手捂着脸,有水从她指缝里不断溢出来,沿着手背手腕蜿蜒而下,落在她的红色运动服上。
我妈,她哭了。
首先声明,我妈哭,跟我没关系,我好像没干什么坏事。当然,正常情况下,都已谷雨时节,我本该在学校上学,却因疫情不得不待在家里上网课。我知道,我们这帮上大学的娃,放假回家俩星期大人就嫌,可我也很无奈,学校没开学,我能咋办。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房间,上网课,上网,玩游戏,看剧。我妈只说我懒,没说其他。难道是因为我熬夜玩游戏我妈不高兴?那她可以凶我啊,为什么哭呢。
昨天她还挺好的,又是冲我比心,又是装可爱,还给发红包给我买护肤品。当然,昨天她要我帮她录制一个朗诵视频。布置现场背景、灯光,她的造型设计、现场录制、后期制作都是我做的,她就只负责读。她读的是阎连科老师散文集《我与父辈》中的一篇散文《连云》。连云是阎连科老师大伯家的女儿,是阎老师的堂妹,十七岁因车祸去世。连云死后,大伯心里难受,去开封看阎连科,散心。我妈每一次读到“也许走了(死了)好,其实人活着也是活受罪。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时都会抬头看镜头,又好像是看我。我看见她眼睛红了,嘴也瓢了。反复录了好几次,都这样。我让她不要这样,不好看,可她就是忍不住。
我妈这个中年妇女是比较在意自己好不好看的。今年开春她发现自己重了不少,好几件旗袍都穿不上,她有点焦虑。每天晚上她都出去又蹦又跳,祸祸自己,可惜到现在一斤没减。难道我妈是因为这个哭?不应该吧,她也是个经过风雨的人,区区几斤肉,不会让她崩溃的。但肉铺里买不到肉,会。
那或许,是因为我小弟。小弟是我舅舅家的儿子,最近在我家上网课。每天早上,我妈先是给自己班学生直播上网课,然后照看我小弟看视频网课。还要随时关注她自己班学生上其他课上会不会闲聊起哄开小差,还要买菜做饭,也挺忙。
我妈这个中年妇女似乎是有点责任心和上进心的,到现在都坚决不躺平,她的好强藏在十八层心底,不怎么露出来。她哭的时候,耳朵里塞耳机大约是不想听见自己哭。最近她对我说,网课上得好累,一点感觉都没找到,觉得自己课上得好烂。我妈是不允许自己课上得烂的,她说这是她吃饭的手艺,不能烂,烂了,对不起每月发的吃饭银子,也对不起学生。我妈说,谁活在这世上都要有点儿安身立命的本事,她只有这一门本事,如果不精,就羞于见人。或许,这疫情、这网课让她有压力了吧,谁知道呢。
我小弟今年四年级。今天我妈布置了四页数学题,他错了三页,有点离谱。还有一篇英语对话,八句,他背了三个多小时。我妈和他就在英语背诵这一节杠上了,不背好不让他回家。等我小弟从我家出去时,已经快夜里10点半。我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我妈声嘶力竭吼了三四个小时。我觉得她这样对我小弟不对,可我不敢出去替我小弟说话,否则就是引火烧身。
说起我小弟,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从出生到一周岁是和他妈在一起,后面十年都是我外婆养大的。他已经三四年没有见他妈,也很少听说他妈打电话给他。我都不记得他妈长什么样子,不知我小弟是否记得他妈的脸。有时想想,我还是挺幸运,长到二十岁基本没跟我妈分开过,当然,除了这几年上大学。我小弟寒暑假基本在我家,我妈很爱我小弟,感觉跟爱我差不多,我有时有点不高兴但不能说什么。可我妈说她不能代替他妈妈,妈妈不可替代。
我外公去世早,外婆年纪大了,我舅在厂里上班早出夜归,我妈觉得我小弟的学习她责无旁贷。我妈希望小弟读书好一点,以后日子过得不那么辛苦,所以她今天着急上火——我妈心理负担很重。
渐渐的,客厅里抽泣声小了,然后是敲鼠标键盘声——我妈大概在备课,她每天早上都是第一节课。等她洗漱进卧室时,我看了一下时间,12点42分。
谷雨这一天,春山如黛,春草如烟。不知在这样的深夜时刻,有没有其他的妈妈在灯光下崩溃。我妈,在这个春夜里,泪了,累了。
后记:
这个春天好像一样,又实在不一样。风照样吹,花照样开。只是风吹在脸上时,我们却担心风里有没有夹带“私货”;花开在楼下,可能我们都不能下楼去看。花开得寂寞,开得惶恐,开得小心翼翼。人也是。
这个世界上,有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有人殚精竭虑运筹帷幄,连五尺之外的厨房都决胜不了,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无能。
我是个主妇,我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是个老师,我关心网线那头学生在不在好好上课。
我是个母亲,我关心我的孩子……
这个春天,比我难的人很多。向你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