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我们兄妹相约,去大山深处,看望大姐,给大姐一家拜个年。
说是大姐,其实我一直未见过面。她住在哪里,她一家的情况,一如雾里看花,模里模糊。
父亲在世时,很少给我们说大姐的事。只听母亲有时唠叨说,我们老潘家原在麻姑山下的一个村里,是一个大家庭。大姐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后大家庭解体,族人们大多走出。我们家到了镇上,父亲先教书,母亲后也教书。大姐则嫁到了深山里。认识夫家,也是因为夫家有亲戚住在村子里。
父母刚退休时,大姐还经常来我家,那时我早已工作在外。后父母搬到城里,大姐也来过,我又因为东奔西跑,从未碰过面。近十来年,父母年纪渐高,大姐也步入古稀之年,偶尔来过,音讯也随之渐少。
再次联系上大姐,是在父亲去世后,我们几个子女为母亲请保姆。换了几个保姆后,新近又请得一个保姆,山里董村人。母亲遂问保姆,认不认识大姐。保姆莞尔一笑,她和大姐竟是邻村人。山里邻村人,比城里人住在一层楼还熟悉。有了这条线,年前大姐带着一只大母鸡,一麻袋刚挖的冬笋,从百十里外的山里,看望我的母亲,她的婶婶。且一再邀请我们在新春里,去山里走走,认认她家门。
母亲说,好多年没见了,以前清瘦、忧愁的大姐现在变了,发福了,一副富态的样子。她也是快八十的人,耳聪目明,能吃能喝,手脚依旧麻利,几个子女家境也好。正月里,你们去大姐拜个年,也算是回个礼。老潘家人不多,大姐家,你们还是要走动走动。
去得这一天,天气给力,太阳时不时露个脸。立春后,乡村的田野上,隐约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青烟,氲氤着暖暖的气息。去山里方向的路,还是我十五、六岁在家上山打柴走过,记得蜿蜒的泥土路,起伏的山丘,散落的村落,低矮的农舍。路远得很,不好走。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车子下了省际公路,按照路牌的指向,拐向一条笔直的乡间公路。我握着方向盘,大脑一片空白,全然搜索不到储存的信息。疑惑地问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二哥。
“怎么会错,我用得是导航!”二哥肯定的语气。
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迎面而来,本地牌照、外地牌照均有。从偶尔打开的车窗,可以看见驾车不少竟是年轻的姑娘。飞扬的神采,得体的着装,与城里姑娘无异。
“农村人现在日子过得真爽,前几年家家盖楼房,现在哪家没有小车!”二哥羡慕的很。
“怎么冒出了镇子?”
我的眼前,分明是一条街道,两边的楼多在三到四层,栉次鳞比,间有店面。无数条彩带凌空横在街道上。一群一群的青年男女聚在在门前,或谈笑着,或翻着微信。
“哪是什么镇子!农村建房现在规划的好,连片成排,再也不是过去东一家,西一家了!这是移村!”二哥觉得我的话好笑,语气中有点嘲弄。
“到了,前面那个村子应该就是!”二哥又看了一下手机,手指着前方提醒我。
一条溪流与村子平行,上面架着一座桥。
“进不进去?”我摇下车窗玻璃,有点犯惑。
“大姐来接我们了!”就在我迟疑间,坐在后排的妹妹眼尖,认出了大姐,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凝眸看去,真如母亲说得,大姐胖胖、高高的身材,红扑扑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头上稀疏的白发。她三步并两步跨过桥,笑盈盈地走近车窗。
“这是老三吧?老二和小妹见过面,就是不认识你!”
大姐的声音好亲切,与我们家里人一样,语速快,略带沙哑。
“给大姐拜年了!”我忙不迭口。
“拜什么年,早都盼望你们来!早上还给婶婶打了个电话,估计你们这时候应该到了!”
“这是姐夫!”大姐回过身,指着跟上来的人。
姐夫与大姐截然相反,矮矮的个子,精瘦的身材,一双小眼睛,在帽子下炯炯有神。
“进屋坐,进屋坐!”姐夫连声说。看样子,姐夫不善言辞。
大姐的小儿子,我们的侄儿在门口迎接我们,他倒很像他父亲的样子,没有多少话。看得出来,对我们的到来,他心里也是蛮兴奋。
“村子不大?”我环顾了一下。
“拳头大的一个村,簸萁大的一块天!”
侄儿微微一笑。
“长生庵,有点来历?”我问侄儿。因在过溪流时,我留意了一下村牌。
“村子的前面原来有一个尼姑庵,听老人说,很有点历史,后来年久失修,倒塌了。名字保留了下来。”
侄儿这么一说,我不禁抬头望了近在咫尺的茶花岭。我知道,这座岭也很有点历史,500多年前,岭上曾有一条繁荣的街道,后毁于战火。现在只留有一座清静的道观。
有观就有庵,一观一庵,如影形随。宗教和世俗,很多地方还是有相通的地方。
大姐家的楼房很有气势,三层临溪而建。只是建的时间早了一点,与相邻人家金碧辉煌的联排楼房相比,明显简朴、陈旧了许多。
屋里宽敞明亮,客厅一角摆着刚从山上挖回来的兰花,清香袭人。电视机正在放着春节晚会节目。八仙桌上摆满了水果和点心,桌下,一盆炭火烧着,暖融融的。侄儿给我们每个人端上刚沏的茶,热气腾腾。
“喝喝茶,我们的茶叶比不上你们城里的好,水可是你们城里人比不上的。山上竹根下渗出来的水,市里来人检测过,纯净度在95%以上。电视上不是有广告,叫什么剐水。”
侄儿是要我们尝尝他家水的味道。
我向后山望去,一片青翠的竹林,顺着山势,一股劲地向上漫去。梢头上,稀疏还有积雪。前些日子,下过一场雪,城里人没感觉,想不到这深山里,雪还没有化掉。
茗了一口茶,浓浓的香味直接下了胃肠,舒服,痛快,水确实轻盈,通透。茶叶也保存的极好。
我有个坏习惯,到人家屋里,总喜欢到处看看。
好啊,大姐爽快地答应。叫姐夫陪我。
客厅的后面,是大姐家的洗浴间,里面是一口黑黝黝的澡锅,锅里满满的一锅水。我惊奇地发现,这澡锅间,和我上山下乡时生产队里的澡锅间,设计的一模一样,只是小一点而已。
“姐夫,你们还用澡锅洗澡?”我离开那个生产队,差不多半个世纪过去了。澡锅,应该早已尘封。
“楼建二十多年了,那时还不兴淋浴。用了这么久,我们这一代人习惯了。你看,我这前面换衣间加装了浴霸,暖和得很!”
姐夫说着,随手开了浴霸的大灯。
小小的换衣间顿时灯光刺眼,温度骤然上升。
什么时候了,谁家还用澡锅?该换换了,我不以为然,心里觉得大姐在这上面有点跟不上趟。
从换衣间出来,火塘紧挨着,炭火正旺,一个白铁水壶吊在铁钩上,“突、突”地冒着热气。水壶里的水,就是刚刚沏茶,没用完剩下来的。
冬日里,一家人围着火塘,取暖茗茶,倒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其乐融融。这个设计很有意思,我在心里又给大姐点赞。
上二楼,一派新潮装饰,与楼下迥然不同。朝南的两个卧房一律木地板,落地双层窗帘,彩电、空调、衣橱等一应俱全。大姐的孙子还在睡着。
“在城里六中念书。放假回来。天天抱着手机,昨天晚上看什么抖音,半夜也没睡。不到中午起不来的。他妈妈又回娘家去了。”
姐夫一脸的无奈。
三楼没住人,堆着杂物。我们不上去了。
大姐有四个子女,两男两女。小儿子见到了,平日里在城里厂里干活。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在天津中铁四局工作,当上了工段党委书记。因疫情原因,没有回家过年。大女儿就在本村,女婿会做木工活,也是每天往返城里,单独盖了房。小女儿嫁到山外的刘村,女婿做木材生意,在城里、镇上和村里都有房。今天,家里来人,赶不过来。平时,只有大姐和大姐夫在家。和在城里居住的我们无异。
“大姐,你算熬过来了!”我看大姐一脸的神采。
“十六岁就嫁过来了,上山砍柴,扳笋子。下田栽秧、割稻,什么活都干了,什么苦都受了。好在和你姐夫把一帮儿女们熬出来了。现在赶上了好日子,想吃什么有什么!”
大姐看了姐夫一眼,姐夫只是嘿嘿笑着。
“过去城里人看不起我们,嫌我们穷。现在我们再比比,谁的日子过得更舒坦。我们水好、空气好,吃的东西原生态。交通又方便,家家有车,到城里不到一小时。这几年,城里人吵着到我们这里买房子,我们还不卖呢!”
侄儿像弊了一口气似的,倾情吐出。
同在一个村子的大女儿和女婿也过来了。左右邻舍也过来了。农村人好客,尤其大山里,新春里谁家来了人,大家都要来看看,说说话,交流交流。如是乡里乡亲的,那更亲热,话说不完,还邀请你到他家看看、坐坐。
“婶婶一直想来看看,年轻时子女多,来不了。现在年纪大了,又坐上轮椅,也来不了。”大姐有些惋惜。
“你们放心,我经常去城里看看她,我腿脚还行!”
大姐左手托住妹妹的手,右手在妹妹的手掌心上轻轻拍着。
保姆在前面村子住,去年新盖的楼,像个小宫殿,在我们这一带冒尖了。她的儿子、姑娘都在上海,儿子今年过年回家,开了一辆小车子,比你们的车好。她老公在城里开叉车,忙得顾不上回来。她去城里服侍婶婶,不光是挣钱,主要是一个人在家,太着急了。
大姐对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
现在的保姆身价也高了,我心里嘀咕。
时间一晃到中午,我们临行时,母亲一再交代,看完了大姐,等着回来吃饭。
大姐哪里肯,语气都有点急了。说嫁到这大山里,六十多年了,娘家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多人,又是大年初四,说什么也要吃顿饭再走。
“我妈昨天就叫我在农家乐订了中餐。订餐人太多了,我们正在排队,等电话!”
侄儿不断地看手机。
“山里过年,也有农家乐开张?”我有点狐疑。
“现在情况不一样来了,路通车通,来来往往人多,不时兴在家里吃饭,有点名气的农家乐,哪个不抓住这个机会!”
侄儿把楼上的小家伙喊过来,与我们见面。
小家伙穿着一身新买的衣服,挺有精神。只是还没睡好,直揉眼睛。他羞涩地喊了一声舅舅。转身就走了。
一点多钟的时候,下面村上农家乐电话来了,要我们赶紧过去。
我们跟在侄儿的车后面,几个岭一转,进入一个偌大的院子里,在密密麻麻的停车中,好不容易找到车位。
“这里原是小学,后来小学建了新楼。下面村上的李家买了过去,开了农家乐!”上了二楼,侄儿指着院子说。
“茶花岭农家乐。”我看了一下店面显目的字牌。
“平常也有这么多车吗?”
“少一点,包厢也倒经常是满的。菜做的地道,附近几十里都有人开车过来订餐。”
满满的一桌菜,几个酒精炉旺旺的火,上面架着锅子,烧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大姐的女婿特地带了两瓶八年“古井贡”酒,我们美美地享受一顿带有山里风味的大餐。
席上,平常从不沾酒的姐夫,破例喝了小小的一杯,他说,今天高兴,喝一杯,值!
“妈,菜不够,就点。一定要让舅舅们吃好!”
就餐中,大姐的大儿子特意从天津打来视频电话,还与我们一一见了面。说熟悉熟悉,不然以后见了面,一家人还互相不认识。
“大姐期待你们明年再来!问婶婶好!”
斜阳满身时,我们与大姐依依惜别,大姐精神特好,把我们一一送上车,只是眼睛有点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