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啄——”,五保户何老汉开始扯开嗓门呼鸡,高亢的呼声从篱笆墙内飞出,在山冲回荡。此时,日头离落山还早呢,这不,我正在菜园浇菜,留守的娃还在野地里奔跑。何老汉呢,早早就呼鸡,把完鸡食就催鸡进舍,然后大门吱溜一关,开始张罗自己的晚饭。何老汉才不管鸡有鸡的“生物钟”,早宿迟宿跟天气有关,只要鸡不肯回篱笆院或鸡舍,他就来气,跟对待犯错的孩子似的一遍一遍地训话:“天黑了不晓得回来!吃饱了还在外晃荡,昏里昏头的!……”久而久之,鸡们似乎听懂了他的骂,一个个灰溜溜钻进鸡舍。
何老汉八十多了,年轻时爱嚼筋,这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的,老婆走了,他嚼儿子筋,后来儿子也不在了,剩他一个人,就找家禽家畜嚼筋。他养的鸡必须跟上他的生活节奏。由于耳背,没人跟他说话,鸡又不搭理他,他就习惯了自言自语。老汉起居很有规律,也很勤劳,几十年如一日早睡早起,再忙也从不摸黑。村里鼓励五保户低保户养鸡,每只补贴十几块,何老汉打理菜园子和几分旱地,反正也干不动田里的活儿,养鸡有赚头,当然乐意!再说乡下嘛,一个人过日子也有开销,亲戚来往怎不能铁公鸡一毛不拔吧!何老汉有个亲妹妹在城里,他去时总要捎点土特产,鸡是不二的选择。有一回,他一大早赶城里,进了小区楼栋却忘了楼层号,一着急就挨个敲门,自己耳背还怕别人听不见,于是连敲带喊,惊动了所有住户,都以为是疯子。这时,妹妹开门一瞧,原来是乡下老哥哥,又羞又气,直接叫他不要来了!何老汉长这么大年纪,哪受过这般委屈?倔劲儿上来,二话没说背起装鸡的蛇皮袋转身就回了家。
何老汉的三间平房靠政府资助做的,没院子,他就用篱笆在屋前围成简易的院子,一侧开了个篱笆门,供自己和鸡进出。老汉养的鸡多半是母鸡,而且是洋鸡,在他看来,母鸡下蛋,公鸡只会屙屎撩骚。洋鸡是乡下相对于土鸡的叫法,块头大,下蛋也大,虽吃起来味道比不上土鸡,但油多肉厚。另外洋鸡不好动,不挑食,便于看养。不知何时起,人嘴变刁,爱吃土鸡,只要和“土”搭边就是好东西。养鸡场率先放养土鸡,名曰“土匪鸡”。何老汉慢慢接受了土鸡,他托我在养鸡场替他捉回两只斤把重的土母鸡。这两只鸡一白一黄,体态矫健,红面赤耳,精神抖擞,一对鸡眼溜溜圆乱转,不像洋鸡臃肿笨重,呆若木鸡。我转告老汉:“土鸡属张飞性子,适合放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把养鸡场胖子的原话塞进他摆设似的耳朵里。何老汉听后很是感激,忙给俩“张飞”剪短了翅膀羽毛,再给鸡脚系上红绳子作记号,然后喂两粒土霉素丸。为驯服它们,老汉还拿鸡罩罩了两天。
我每天去菜园子都打何老汉篱笆院经过,只要篱笆门半掩半开,一准是他干活刚回来,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抽烟。他家的鸡也在跟前绕来绕去,有时听到他跟谁直嚷嚷,一瞧,原来他在训鸡呢。当我看到一黄一白两只土鸡出现在篱笆墙内,大约是三天后了,初来乍到的土鸡有些怯生,东张张,西望望,脖子一探一探的,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老汉和篱笆院子。
渐渐地,小黄小白(权且这样称呼)对画地为牢的鸡居环境产生厌烦和恐惧,对老汉也没有什么好感。也真是,没有公鸡打鸣和领护,母鸡们整天被关在篱笆墙内,不是在原地兜圈儿,就是对着篱笆发呆,蔫头耷脑,无所适从。一大早老汉起来放鸡,第一个冲出鸡舍的必是小黄和小白,后面是走不动路的洋鸡们。老汉叭着香烟,端着鸡食往地上撒。洋鸡早有准备,来了精神,别看它平日呆里巴几,啄起食就像一台机器,启动就停不下来,大有风卷残云之势,更可气的是,边吃边屙。小黄小白吃了半饱便没了食欲,按捺不住想往墙外跑,可篱笆门一直紧闭着,出不去呀!这也就算啦,却冷不防遭骂受训,真是提心吊胆!它俩越想越心灰意冷,要搁在养鸡场,早就在公鸡的呵护下满山找虫子,或者与公鸡帅哥谈情说爱,那才是想要的鸡生活啊!于是,小黄和小白盼着翅膀羽毛快快长起来,飞出篱笆院。
机会总会有的。何老汉也不总记得关篱笆门,我路过他家时,就看到过小黄和小白趁机溜出来,伸伸脖子,抖抖羽毛,兴奋地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外面世界,似乎获得重生。看!一群母鸡带着小鸡正在草地上撒欢;听!公鸡帅哥高亢的歌声格外动听。可是想到跟老态龙钟的洋鸡和天天念咒的老汉过日子,小黄和小白简直郁闷死了!于是它俩结伴而行,不知不觉就来到我家门前。我亲眼看到,我家的那只爱唱歌的大公鸡大步流星地上前迎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即刻放下一侧翅膀,踮着一只脚绕来客打圈儿。小黄和小白哪见过这么浓重的礼节?简直受宠若惊,感动得几乎失控,很快便融入鸡群。快乐的时光稍纵即逝,当它们玩得正开心的时候,忽听“啄——”的呼鸡声从篱笆院那边传来,一声高过一声,小黄小白毛骨悚然,太阳刚偏西,这个怪老头就催鸡回家!唉……此时,远远望见听话的洋鸡们乖乖地站在家门口,就要看它俩的笑话,小黄和小白这才离开,飞也似的追上它们。半路上不时传来老汉的咒骂:“该宰的!祭灵的!在外野惯了!不晓得天快黑了哇?昏里昏头的……”小黄小白被骂进篱笆院,又被骂进臭烘烘的鸡舍。
噩梦悄然降临。一天午后,小黄和小白偷偷出了篱笆院,走到另一家农舍旁,被一群同类吸引,玩着玩着不觉天黑下来,它俩找不到回家的路,索性在农舍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它俩发现老汉竟拿着柴筢朝农舍这边找来,胆小的小白躲进了屋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老汉紧随其后,关上门,挥舞着筢子朝小白打过来,小白无处可逃,情急之下飞上案头,不慎被打落在地,顿时鲜血淋漓。躲在屋外角落里的小黄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难过了好一阵。
可怜的小白命丧何老汉之手,令小黄终日惴惴不安。它不想在老汉家待下去了,更不想与洋鸡为伍,它要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农历小年那天,小黄趁何老汉搂柴进屋,鼓足勇气飞出篱笆院墙,悄悄来到我家公鸡管辖的地盘,在我家屋前屋后逡巡。我家的公鸡第一时间发现了它,喜出望外。在公鸡的保护下,小黄迈开从容的步子,有恃无恐地接近我家鸡群。我把完鸡食,退一旁观察,小黄与我家土鸡毛色相似,竟一时无法辨认。一连几天,小黄都偷偷前来,显得落落大方,有些乐不思蜀。我家的老母鸡实在看不下去了,扬起坚硬的喙头示以警告,但已无济于事。当何老汉的呼鸡声再一次响起,小黄充耳不闻,我只好赶它回家。小黄便对我产生戒备,只要我靠近,它便转身绕开,甚至和我玩起捉迷藏。
何老汉不见唯一的土鸡回家,赶也赶不回,便只当放飞的鸟,随它去也。得知它跑到我家鸡一块儿,用手指认着说:“就它!脚上红绳子都给蹦掉了,张飞投胎的!唉!逮不到就算了!”瞧他满脸失望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安慰几句,说逮着就送过去。
快过年了,小黄时而在我家屋前屋后游荡,时而和我家鸡打成一片,丝毫没有归家之念。它似乎知道我要拿它,对我格外防备,有意避开我。我想支走它,它偏偏混在鸡群里跑,我家鸡受惊,公鸡立马“喔喔喔……”拉响了警报,鸡们四散奔逃。白天,小黄把我家场地当公共食堂,忽隐忽现;傍晚,我家鸡吃足玩够,开始陆续归舍,小黄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浪的身份,不舍地离开鸡群,像一只孤独的鸟儿飞上树枝间过夜。
一天傍晚,我亲眼看到小黄悄悄飞上墙角的桂花树上,躲进茂密的树冠。没等天完全黑下来,我急忙搬来凳子,蹑手蹑脚站上去。朦胧中,当我两手接近鸡身时,“噗——”小黄猛然从树冠里飞出来,落在墙角的柴堆里。我迅疾举起准备好的柴筢扑过去,不想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小黄反倒从我的胯下逃走奔竹园而去。此后,竹园就成了它夜晚的归宿。又一个傍晚,我看到小黄在一杆又粗又高的竹子枝丫上栖息,一动不动似在打盹,我便轻轻扳弯竹子,伸手去逮。谁知我想错了,小黄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一纵身飞到几米远的树头上,我只有望鸡兴叹!看来空手套白狼是行不通的。眼下年关将近,何老汉似乎忘记了这只“野鸡”的存在。
乡下的年,鞭炮声不绝于耳。我寄望于我家的美公鸡,发挥自身的雄性魅力,为情窦初开的小黄壮壮鸡胆,并邀它来我家过个团圆年,安稳年,好吃好喝一顿,然后让它回自己的家,尽快结束这担惊受怕的非鸡生活。我的想法也许有点天真搞笑,但事实证明,我家的美公鸡没有辜负我的厚望!傍晚归宿时,小黄如影随形地跟在公鸡身后,我就知道今晚有戏了,心里还在一遍遍念叨:进院吧!进院吧!当到院门口小黄突然想起什么,停住鸡步,东看西瞧,迟疑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完了!彼时,我听到美公鸡叽叽咕咕,像在埋怨。
新年伊始,我家的公鸡帅哥领着它的一群妻妾满田畈奔跑,撒欢,唯独不见了小黄。当公鸡站在高处引吭高歌,突然小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径直奔向鸡群。要不亲眼看到,还真以为它回家过年了呢,而我只有远远观望的份,我知道小黄的个性此时此地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晃正月十五已过,小黄离家出走算起来已有两个多月了,它很享受这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似乎并不感到流浪的狼狈。然而,好景不长,倒春寒不期而至,天空飘起了春雪。我家的母鸡在公鸡的带领下纷纷拥到屋檐下避寒,吃罢晚食,在墙角快活地挤暖儿。这时,从被春雪压弯的竹林里突然钻出一只鸡来,羽毛湿漉漉的像落汤鸡。我定睛一看,哦,是小黄!它哆嗦着又冷又饿的身子,除了羽毛也许仅剩下鸡骨架,它孤单的爪印像片片瘦竹叶印在浅浅的雪地上。见它蹒跚着来到屋檐下啄食,我立马避开,不忍惊动它。谢天谢地!这回小黄真的在公鸡的引领下乖乖进了我家院子。估计它和我家鸡进了鸡舍,妻随即查看却不见小黄。这狡猾的家伙!能躲哪儿呢?妻想起院门口的鸡窝,果不其然,小黄就悄悄蹲在窝里。妻俯身去抓,谁知它又噗地飞了。
听说天黑鸡的眼睛啥也看不见,那就再晚点下手吧!借助夜幕的掩护,我和妻像捉贼一样摸到鸡窝前。可怜又可气的小黄万万没料到我们来个反扑,被妻手到擒来。小黄被捕后,妻绑住它的双脚,拿鸡罩罩住,丢进一把米,又怕它飞走,再用大砖头压住罩口。次日,小黄的羽毛干了,恢复了精气神,我把它送回何老汉家时,妻竟有点不舍。
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小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