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寒风吹得漂浮无法成形的雨丝,夹杂着零星的霰粒子,撞击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像弹奏拨弄琴弦的音符。
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温,就这样悄然来到人间。
外婆靠在靠椅上打点滴,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外面“啪啪”的声音。98岁的外婆身子一向硬朗,雷打不动地每天打一场麻将,但在这次仍然没有逃脱病毒的侵袭。染病后卧床不起,十几天未进米粒。
即使这样,老太太思维依旧清晰。看着一群子孙们前来看望,她为一家人五世同堂感到骄傲和满足,一个个交代着交代那,嘱咐儿子妯娌们要团结,孙子孙媳要孝顺。
看到我,外婆不由得想起我早逝的母亲。
母亲在家排行老大,生前对娘家的付出最多,除了和男孩一样要帮助家里干体力活,还要照顾尚小的弟妹。外公病重期间,母亲全身心在身边照顾伺候,直到他安心离开人世。年轻时操劳过度的母亲因此还落下病根,在刚退休的年龄便随外公而去,自此阴阳两隔。母亲去世时,外婆伤心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之痛,让一贯坚强的外婆一度卧床不起。在舅舅舅妈姨妈的劝慰照顾下,才渐渐恢复。如今身边缺了母亲,给曾经完美的五代人大家庭留下了缺憾和无奈。
外婆经历了旧社会,做过童养媳,吃过常人没吃过的苦,但晚年赶上了好时代,子孙满堂,儿子儿媳孝顺有加。
每每听到外婆说起母亲,我总忍不住潸然泪下。姨妈怕我触及伤心处,赶紧制止外婆:“别说这些,今日小年,说点开心的事。”
母亲走后,姨妈成了外婆唯一的女儿,每次外婆生病,总离不开她在身边照顾料理,即使她自己疾病缠身,也无时不在牵挂外婆。
外面的雨声不断,空气更加寒冷。大舅妈生来一盆火,让我们取暖,说恐怕要下雪了。大舅妈贤惠、勤快,遇事经验丰富,只要有她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能料理得妥妥贴贴。一大家子的伙食,家里的卫生,让大舅妈忙得像个机器转个不停。大舅妈对外婆也是言听计从,小心伺候。母亲在世时,两人几十年也没拌过嘴、红过脸,妯娌关系能相处如此融洽,胜过亲姐妹,在当地已传为佳话。母亲走后,我也成了舅母疼爱的女儿。
我和舅舅们围着火炉,大舅开始讲他的童年趣事。
大舅是家中的长男,比母亲小两岁,姐弟俩感情最好。大舅小时淘气闯祸,免不了给母亲带来很多麻烦,经常把母亲气得跺脚、哭鼻,他却在外婆的庇护下暗自偷乐。想到这些,大舅为自己的童真幼稚感到可笑,又为处处谦让他疼爱他的姐姐叹息,后悔自己年幼无知,让姐姐受了委屈。母亲走时,大舅刚好60岁。母亲的离世,给大舅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60岁生日时,无论如何都都不肯摆酒庆祝,也不许家人替他祝贺,这是他求得心里欣慰的唯一表达方式。
小时候,我经常去外婆家。记忆中的年底,也是这么一大家子围着火炉取暖,听外公讲山里的故事。外公一生在乡村执教,学校离家甚远,要走上几十里山路。那时学校里条件简陋,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学生都在一起上课,只有他一个老师,他教了一年级的课程,然后让他们复习写字,再教二年级三年级学生。外婆会用围裙包着一把红薯片、粿片之类的食物拿来炉火边,给我们做点心。在当时,这是家里最好的零食,也就是年关才有的待遇。
那时,邻居也会来串门聊天,讲故事,听得最多的就是讲鬼的故事。每次我都会竖着耳朵,唯恐落下结局,但往往又听得毛骨悚然,缩在大人身后。直到火炉里最后一支碳燃尽,留下几朵火星后化为灰烬,大家才各自回房睡觉。外公总是最后一个进房门,他要将前前后后的木门栓上,检查好确保安全。我躺在床上,听到大门嘎吱关紧,心想鬼进不来了,才闭上眼睛,枕着门前河流哗哗声、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和楼板上猫爪老鼠声音入眠。
现在城里再也听不到这些“交响乐”了。
“开始生火烧饭了吗?今日小年记得要送灶王爷升天。”外婆打着点滴,仍旧不忘往日的规矩。四舅妈赶紧回话:“已经在烧菜了,放心!”四舅妈是个默默无闻、不善言谈、只知道埋头苦干的人。对外婆更是孝顺有加。这段时间外婆生病,他全然不顾自己刚动完手术的虚弱身子服侍外婆,端水、熬粥、通宵不眠,晕倒几次都不肯离去。
外面,雨仍在下着,村里萦绕着炊烟袅袅。大舅母已将菜摆满上桌,大舅点燃一炳爆竹说:“爆竹一响,从此无灾无难,无病无痛。”
美味佳肴热气腾腾,亲人们五世同堂,围坐餐桌前举杯祝福,或许,这其乐融融的人间烟火,是送给外婆的最好良药,也是我们毕生追求的最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