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从师机关到王克勤连
我1969年1月应征入伍,分配至驻淮南市蔡家岗的步兵第102团无后座力炮连,担任一炮手。一到连队,我就被分派到驻地淮南市第五中学参加支左,主要任务是帮助学校复课闹革命。半年前我还是被解放军支左的高中生,毕业后下乡插队。现在身份一下子变成支左解放军了,使命感油然而生。深入班级,很快与小学弟学妹们打成一片。
两个月后团篮球队到五中与新兵连进行了一场友谊赛。我能抢敢拼弹跳好,表现十分神勇。赛后即被团篮球队选中,原来他们就是到新兵中挑人的。
团一级是没有篮球队编制的,团里将特务连警卫排的一个班确定为篮球班。每天军事训练时间,其他班排练打靶、投弹、刺杀、捕俘拳,我们篮球班就在驻地矿机厂的球场练打球。不时和兄弟部队及地方单位打打友谊赛。
此期间,军政治部举办一期油画培训班,专门学习画毛主席像,每个团分配一个名额。我在特务连出的黑板报图文并茂,团文化干事于安有就把这个名额给了我。到军里学了三个月,掌握了基本技能返回连队。
回连队不久,遵中央军委命令,34师全师由战备支左转为战备生产,移防到白湖农场种水稻。篮球班应时解散,我留在特务连荣升为侦察排四班副班长。1970年初,师电影队选调放映员,我被师文化干事张自清看中,推荐我调入了师电影队。
作者新兵照
在师电影队我担任放映员兼广播员。那时还没有礼堂,都是放露天电影。我们负责保障师机关和师医院、直属队每周一场电影。当时电影拷贝紧张,一般新片每个军只有一到两部,各师轮流放映,片期不能耽误。所以在我们师内部经常需要和各团电影组跑片。
除放电影外我每天负责清晨放起床号,出操号,开饭号,上课号,……晚上放熄灯号。军令如山,机关和部队都听号令而行,因此需要责任心特强,不能误点。
师部到各直属队是架线通广播的。我和1968年入伍的浙江淳安兵陈金土,夏天顶着大太阳维护广播线,湖里光秃秃地只有稻田没有树,没有一点荫凉。我俩一根杆子一根杆子检查,检修加固。到中午时分已经过了饭点,热得也没有胃口。路过军人服务社一屁股坐到冰柜前,向服务社的余瑛阿姨借了一个脸盆,从冰柜往脸盆里拣冰棍,拣了满满一脸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说吃冰棍狼吞虎咽似乎用词不当,但当时一根冰棍库哧库哧两三口就吞了,大冰砣子都来不及化成冰水。我俩一边吃一边笑,说比比看谁吃得快,吃得多。很快脸盆就见底了。结果是他吃了25支,我吃了24支,总算消了火,心满意足。那时的冰棍只有赤豆冰棍和普通冰棍区别,没有今天花式品种那么多。部队内部只卖2分钱一支,49支不到一块钱。不过那时我们当兵的津贴费也低,第一年每月6元,第二年每月7元,第三年每月8元。我是每月7元,小陈是每月8元,对我们来说,1块钱也是不小的开支呢。
师属各团先后入湖驻定后,师里召开了一次全体指战员参加的"战备生产誓师大会"。我充分发挥了特长:大会会标的刻写由我操刀完成。宣传科拟定了大会口号,交给我由我在大会现场领呼,会场的音响保障也由我们电影队全盘承担。那天,红旗猎猎,艳阳高照,近万名年轻气盛的指战员跟随我振臂高呼:"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山呼海啸,意气风发,
1970年9月27日,12军老军长、总政主任李德生到34师部队传达九届二中全会精神。传达前,亲切地召见了在淮阴支左时认识的我和我的两位还在连队的新兵同学,还让我们和他在师招待所的小食堂共进了早餐。临行他对师领导说:"你们不要把小戴那么早调到机关,要让他在基层连队多锻炼"(此节作者另一文稿《军长让我下连队》有详述)。
遵他的指示,师政委马魁鸾找我谈了话。决定把我放到王克勤连。
02.成了"老大"
王克勤连正式番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第102团1营1连。我背着被包到一连报到,指导员李茂全(1962年河南新乡兵)已接到通知,对我说:欢迎你来我们连队当兵。我们连是英雄连队,有尊干爱兵的光荣传统。连里研究决定让你担任四班班长。一、四、七班是连队的尖子班,你是师机关下来的,希望你能带好四班。
王克勤连是真正的步兵基层一线连队。全副武装步行从淮南支左一线调防到白湖农场,担负起十分繁重的战备生产任务。我到连队报到时四位连首长是:连长王兆林(65年六合兵),指导员李茂全(62年新乡兵),副连长孙允治(66年灵泉兵),副指导员仲跻华(64年沭阳兵)。
在连队是凭实力说话的,一百多号小伙子,个个都是争强好胜的主。当班长,除了要能说会道,军事技术还得过硬。让我一个新来的城里学生兵当尖子班班长,老兵和同年入伍的,难免有人不服气。最简单的是扳手腕。
这还真不是吹,在学校时我爱好单、双杠,单手能举起60公斤的杠铃,扔手榴弹出手就是50多米,还练过石担子、石锁,手心有厚厚的老茧。敢于出头和我较量的,撑不了一秒钟就被压下。两天下来,没人敢再挑衅。
还有人不服气,说掰腕子是笨力气,想比摔跤。摔跤更是我的强项,小时候调皮,打架从没吃过亏。在臂力的基础上,加点小技巧,我几乎都是一招制胜。我索性说:不要一对一了,谁还想试试?可以两个两个上。旁观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疑惑惑的,有这么玄乎么?胆子大的,就真的两人组合一起上。我把儿时打架的绝招使出来,把他们摔得呲牙裂嘴地捧着屁股,揉着脖子的,没人再敢试了。
后来连队练对剌,穿上护具,用装着橡皮头的木枪。有一个71年建湖新兵不知深浅,穿上护具,戴上面罩后,感觉不错。拎着木枪挑衅我:四班长,我想和你试试。他拉开架势站到我对面,枪尖指着我。
我笑笑说,你准备好了?来吧。
他攥足劲挺着木枪就扑上来。我蹲下马步,不避不让,大吼一声"杀!"迎着他一个突刺。他出枪没有我快,力量没有我大,被我硬生生地刺在护胸上。蹬蹬蹬蹬直往后退,退了十几步,还是没撑住,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周围看热闹哄起来"噢一一"
负责训练的副连长孙允治笑着说:我们连原先我是老大,四班长来了,现在他是老大,我是老二。
廉颇未老尚能战
03.接收“刺头”
营部有个70年的合肥兵叫郑江,据说是老红军的儿子,十分骄纵。在营部当通讯员,自由散漫,谁都管不了。营部协理员是负责营部行政管理的,当然不能由着他。老是批评他把他惹毛了,居然一拳把协理员打倒在地。
战士打干部,这还了得?营长、教导员恼了。"把他放到一连去,让王克勤连去教育他"。连里接到这块烫手山芋,让他坐在被包上,在连部门口等着。专门召开班长会,询问哪个班愿意接收他。
班长们对郑江都有耳闻,进门时见到了郑江倨傲不羁的神情。谁想接一个刺头呢?一个个都埋着头不吭气。见此情此景,我豪气顿生:"我们四班欢迎他"。主持会议的指导员李茂全十分满意,对我点点头,说:"好,就交给你了"。
散会后,我走到坐在连部门口的郑江身边,喊他:"郑江",他起身应道:"到"。我对他说:"我是四班长,欢迎你到我们四班来"。他一个立正,给我行了一个军礼,边说"谢谢班长"。我领着郑江回到班里。让他睡在紧挨着我的铺位。郑江虽说是个身高1米8的大个子,其实也只还是个19岁的大男孩。我首先让他把内务整好。郑江说:"班长放心,我不会给四班丢脸的"。显然他在连部门口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对我有好感。
当过兵的都知道,整理内务是当兵后的第一道关。所谓整理内务,就是按照战备要求,把枪支、武器和个人物品摆放到最便于紧急行动时取用的位置,全班一致:毛巾一条线,刷牙缸、牙膏牙刷一条线,床单绷平不能有皱纹,关键是被子要折成"豆腐块",横平竖直,有楞有角。
叠被子是整理内务的重头戏
郑江当兵以来就没认真叠过被子,摆放好其他物品后,重点来对付被子。我们的被子从新兵连开始就训练叠了,一两年下来,早就有了固定折痕。被子抖开重叠,依着旧痕,简单整整就板板正正如刀切了。而郑江的被子一直如主人一样自由散漫,折叠起来是泡泡的,边角是圆鼓鼓的。他呼哧呼哧折腾了半天,总也折不成豆腐块,而是象面包。排在班里床铺中特别扎眼。
我见他以求助的眼神看向我,也不想让他太难堪,就过去把他的被子抖开,然后一步一步教他怎么折叠,怎么留空间,怎么用两只手抹扶揑拽边角。叠好后与班里其他战士的被子就基本一致了。趁热打铁,我将他的被子抖开,让他自己重新再叠一次。他按我教的步骤一步一步,也能叠得八九不离十了。这个大男孩显得十分高兴。
再后来,他跟我掰手腕、摔跤,输得口服心服。谈心中他知道我父亲是39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更把我当大哥了。悄悄告诉我他父亲不是老红军,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我跟他说:我们是工农子弟兵,不能歧视工农子弟,更不能啃父辈老本。他说:班长,我看出来了,你不是那种只会卖嘴皮子唱高调的人。跟着你干我服。身大力不亏,在此后的体力活中,他成为班里的骨干力量。
04.战天斗地
连队齐装满员120多号人,要种1千2百亩水稻。除去连部、炊事班、养牛班、仓库保管员等后勤保障人员,真正能下地干活的兵员不到80人。加上部分早稻收割后要种双季稻,平均每人要种20亩水稻。家在农村种过水稻的人,都知道20亩水稻是什么概念。一年到头,没有农闲。365天天天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在"双抢"(抢收抢种)季节,更是白天黑夜连轴转。连续24小时不休息是家常便饭,最长连续干48小时才能休息6个小时。
再忙,战斗连队每天还得保证至少一个小时的军事训练时间,叫做"天天练"。每人每天只能有6个小时睡眠。任务繁重、生活单调,异常艰苦,我这个当班长的,要保证全班思想稳定,要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就必须轮流与班里的战士谈心交心,做思想工作。白天没时间,只能是晚上熄灯后牺牲睡觉时间。九个兵每天谈一个,轮一次就要九天。隔那么长时间又得接着下一轮,这样我每天要比兵们少睡一个小时。班长还要参加轮流站夜哨(每班哨1小时),我全年平均每天只能睡到五个小时。一天两天,一周两周,还好坚持。时间久了,真是睏啊!不管什么环境,倒头就能睡着。
稻子成熟时,一望无际的稻田金光灿灿煞是喜人。但丰产不等于丰收,割倒,运到场上,脱粒后晒干扬净,装进蔴包(每包140斤〉入库后才能算数。这期间不能有阴雨,割下来的稻子被雨淋了就会发芽,还会生霉,所以就要"抢",与老天爷抢。
首先,割就是一道艰巨的任务。稻杆站着的还好,还有因为稻穗重,倒伏的,得一把一把扶起来割。农村来的兵在家时每人每天割一亩稻,就是了不起的农活好手了。在我们连队,最后进的战士每天也要割一亩多,最快的能割到2.2~2.3亩。我这个班长虽没干过农活,但全天拼命干,一天也能割到2亩了。割倒了还得运到场上去,分品种,难脱粒的要捆成小把子,上脱粒机打;容易脱粒的,用绳子捆成大梱,挑上场铺开摊平,用四轮拖拉机带碾子压。
捆小稻把子,看起来轻松,实际苦不堪言。要将割倒的稻子,就地用稻草绕子捆成大小适合用两只手拿着,在脱粒机上来回翻转,将稻粒打下来。捆小稻把子时,两只手划拉出大小差不多一大拤的散稻,用稻草拦腰拧成结往里一掖。稻草有细毛,掖住就不散。一个小稻把子就做好了。做一个,很轻松。但连续做,频繁弯腰,还要速度快,一干就是一整天。除了吃饭、喝水、大小便以外,不停地捆。腰酸腿疼不说,最痛苦的是要用右手食指、中指往里掖,稻杆上的细毛把手指背磨出了倒刺,那时还没有创可贴,只好用胶布裹上。但架不住连续不停地掖,磨,胶布连带着破皮再磨破。钻心地疼啊!可是不能停下来,咬着牙还得干。有的人磨得厉害,伤破处都隐约见骨了。
由于体力消耗太大,都是二十郎当岁的精壮小伙,不吃顶不住。连队一天正式开五次饭,还是不到饭点就饿得慌。炊事班最有体会,每顿饭一定要烧足够量,如果哪顿饭不够,那就麻烦了。因为必须保证战士吃饱,饭不够临时下面条补救最快捷。但面条一抬来,原来吃饱后碗都洗了的战士,因为平时吃不到面条,又都参加抢面条。本来大米饭可能只要多几碗就够了,但面条来了全连-人碗,一大锅一下子就被抢光了。还有好多没抢到的,用筷子敲着空碗,给炊事班造成极大压力。赶快再下,一抬出来又是一抢而空……。几次三番把事务长、炊事班长急得满头大汗,战士们却恶作剧般地莫名兴奋。
饿的问题好解决,睏,可就没办法了。双抢时,要从田里把稻子挑上场,重担压在肩上,走在田埂上嗨哟嗨哟还挺有诗意。可是卸了担子从场上往回走,空着身子走在田埂上就忍不住打瞌睡了。几乎每个人都有因边走边睡,一脚踏空,摔到条田沟里的经历。
最恐怖的是有一天干到下半夜了,一个战士挑着稻子到场上一卸,肩上轻了,人也跟着倒在稻子旁睡着了。因为天黑,后面来的人也看不清,挨着前面的稻子卸担子,就把他盖住了。然后一趟接一趟,慢慢地一个场就铺满了。那时我们连有4个晒场,压场的拖拉机轮流作业。等这个场铺满稻子,拖拉机辗完了前面的场,就拉着石碾子转到这个新铺满的场上转着圈碾压脱粒。
转了两圈,马达突然不响了,拖拉机故障。机手从驾驶室跳下来检修。刚着地,他感觉脚底下软软的,低头扒开稻草一看,妈呀,是个人!瞬间他吓傻了,带着哭腔大喊"连长,快来人呀!我压死人了"。
由于拖拉机熄火了,夜空下旷野里,他的哭喊声特别凄厉瘆人。死了人,这可是大事故!所有人听了都扔下手中的工具,奔过来看。连长拨开众人,蹲下身子把躺在地上的"死人"身上的稻草扒拉掉,首先想看是谁,伤到哪里了。奇怪的是"死人"没见血,贴近了,居然听到"死人"有呼噜声。再仔细检查,浑身上下哪儿都完完整整的。经这一折腾,"死人"居然睁开了眼,一眼看到连长正抱着自己,赶紧挣扎着爬起身,一边嘴里解释:"连长,我没睡觉,就是不小心被绊了一跤。"一边抓起身边的扁担绳子,推开众人,又往田头跑去。
连长被这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天决定提前一个小时收工,特别强调:各班排带回,早点睡觉!
05.重负在肩
我自小爱好运动,身体素质不错。但毕竟没干过农活,与农村兵还是有差距的。特别是一批浙江新兵,基本都是山区农村长大的,干起农活都是好手。到连队后很快就大展身手。我这个军事比武常胜不败的尖子班长,遇到这批新兵,在干体力活时,就落下风了。不仅吃过两次败仗,还因超负荷负重,导致终生腰疾。
一次是扛磷肥。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春耕后田里要施肥。团后勤船队应时运来了一批磷肥,分给各营。营里通知各连直接到塘串河码头领,限时领完。
此时正值春雨连绵,白湖农场的土是油泥地,平日的大路倒是很平坦,但雨后遭人踩车碾牛踏,变得十分泥泞油滑。各班排受领了任务,登船一看,磷肥装在稻草编的草袋子里,每袋净重100公斤。那时连队刚入湖不久,生产工具还不到位。不要说没有汽车、拖拉机,就是马车、牛车、手推车也没有,甚至连扁担、筐、绳子一个连都没几付。只是两手空空光滑滑的人。要把几百袋磷肥,运到2公里外的连队的仓库里,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巧媳妇难为无米炊。连长、指导员也变不出运输工具。任务分给各班排,自己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扛。这时连队一些平时不说话的农村兵就显露头角了。他们明白了任务后,二话不说,腿一岔,腰一弓,拍拍肩膀说:"来,上!"于是,两个人抬着一袋磷肥往他肩上一甩,等着的人,头一偏,草袋稳稳地落在颈肩处。一人扛着一大袋,从船舱上到船舷,再踏着颤悠颤悠的跳板,非常有节奏地走到岸上。然后一步一步趟着泥水往连队仓库奔去。
看来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了。各班都有自己的任务,班长们纷纷身先士卒,开扛!我这个被副连长称为"老大"的当然不能拉后,也率先岔开腿,弓下腰,用颈肩接住了200斤的大草袋。
真是看人挑担不腰疼。这个大草袋子往我颈肩上一压,一下子就感觉透不过气来。杠铃挺举我能举起160斤过顶,但脑袋被这草袋子压住,脖子与身体呈90度弯曲动弹不得。这磷肥有股子刺鼻的味道,而且这稻草袋子非常粗糙,刺磨着脖子,又疼又痒,还不敢乱移动(会磨破皮肤)。咬着牙,颤巍巍地走上跳板,走到地面,地面上的泥浆没至脚面,一步一叭唧,踩扎实了才敢挪动下一步。
2公里,平日里走着说说笑笑就到了。这扛着200斤的大草包,走不到1/3就难熬了。强烈地需要歇歇脚,可是,地上都是泥水,放不下来呀!只能凭意志硬挺着。捱到仓库,放下草包,人一下子感觉飘起来了。可是,头却抬不起来,仍旧前伸着,与身体保持着90度角。至少半个小时以后才能逐渐恢复正常姿态,但酸疼是短时无法恢复的。
另一次是扛大米。一蔴袋稻谷是140斤,而一蔴袋大米是200斤。连队进了一卡车大米,各班派公差卸货。这个距离不远,只是从车上卸到仓库,要扛着蔴袋走十几米远。这个活不算重,一人一袋,扛着走十几步就可卸下肩了。年轻人爱闹腾,又生出花样来了。那几个农村兵主动要求一次扛两包。两包就是400斤啊!
他们一开头,其他兵们也就起哄了:看看我们连有几个能扛两包的,还有谁?上啊!四班长呢?四班长也要扛两包!副连长孙允治站在卡车旁,笑咪咪地看着我,问:"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哪经得住这样架拱!"试试就试试,来!"我两腿叉开,稳稳地站到车尾。车上两个负责传送的兵,稳稳地把一包大米放到我肩上。"再来!"我豪气勃勃地喊道。
两个兵协力一甩,把另一袋大米罗在了第一袋大米上。重是真重,但我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坚持扛走了这400斤。
全连一共5个人能扛两包。一趟,又一趟……眼看快卸完了。我又站到了车尾等着接。一袋,接住了。上第二袋的时候,上面装袋的一个兵突然松开一只手揉眼睛,可能是有一只小飞虫飞到他的眼睛里去了。这一松,蔴袋就偏了,没有落在第一袋的正中。一股大力斜着落在我身上,我只感觉腰部一闪,一阵锐疼袭来,原先扛着的第一袋也滑落到地上。我疼得蹲到地上动弹不得,孙副连长赶紧过来扶我,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我还在逞强:"没什么,腰闪了一下"。但实际当时腰一动不敢动。孙副连长扶着我,坐到边上,同时喊道:"不准扛两包了,每人每次只准扛一包"。
这次是严重的腰肌劳损,师医院和696野战医院离我们都有十几里路,没办法去就医。只能去团卫生队开了几张膏药贴贴。开了三天的病假休息。那时严重缺人手,我哪好意思歇三天?把假条揣到兜里,回连队就不提了。
自此我落下了腰疼病,后来不得不接受腰椎间盘手术。
06.蚂蝗印象
全师移防到白湖农场后,部队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又苦又累还学不到军事技术,年轻人抱着保卫祖国的憧憬面对这样的现实,难免发牢骚:早知道当兵是种地,不如让我爸来,他是种地能手。
苦中寻乐,记忆中对蚂蝗的印象特深刻。
蚂蝗,学名水蛭。小时候在小河里,池塘里,稻田、水沟里常见到。这生物软体扁平,形象很让人恶心。在水中会作波浪式游泳,在地面可作尺蠖式拱行。头部有吸盘,以人和其它动物的血和体液为食。它一旦吸附到人体表,能钻入你的皮肤,直到吸饱鲜血,缩成一个圆球滚落。当年在学校时男生恶作剧,捉到蚂蝗会放到女生的文具盒里,吓得女生花容失色,男生们开心地大乐。
我小时候常到大运河里游泳,到池塘摸鱼、到小河沟里踩河蚌……没少被蚂蝗叮咬。
这东西叮到人皮肤上,不能硬拽,它的韧性极强,越拽它的头部越往你肉里钻,直至拽断,它的头部仍会往你肉的深部钻,而且它分泌的液体会让你血流不止,方便它吸吮。徒手对付它的办法,只能是紧贴着它的身体,使劲拍打自己的皮肤,使自己的皮肉收紧、震动,让它在肉里面很不舒服,自动退出你的皮肤,滚落到地上。
白湖农场(东大圩)原先是劳改农场。较少使用农药、化肥,因此生态环境很好。刚进湖那会儿,河沟里,稻田里鱼、泥鳅、黄鳝很多,青蛙、蝌蚪、蚂蝗也多。特别是到了春夏之交,看着那清冽冽的河沟里,都有鱼儿、蛙儿欢快地嬉闹。同样,蚂蝗也多得吓人。
我们每天下田干活,无论是平田、插抰、施肥、拔草,搞田间管理,都要捲起裤脚下到水里。早春时分,水凉刺骨,一脚踏入水中,不由得要跳起来。但哪儿都一样,都是冰扎扎凉。时间一长,就发现了一个窍门:脚踩进淤泥窝,慢慢地把泥窝焐热了,怎么都舍不得离开。尽量够着在身边四周操作不挪脚。但毕竟手臂太短,能够着的范围太小,不得已还得往前挪。
慢慢地天气暖了,入水不是那么痛苦了。然而,这时节蚂蝗也开始活跃起来。全连干部战士,凡下地干活的,几乎都被叮咬过。最过分的是,有一位战士晚上脱衣服上床了,在被子里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个吃得圆溜溜的大蚂蝗!
到了5、6月份,蚂蝗更多了。条田沟的水里密密麻麻,象蝌蚪群。只要水声一响,蚂蝗立刻就会争先恐后地涌游过来。想洗个脚,瞬间就会有5、6条叮上你的腿,立刻抹还能抹掉,稍慢一点就得使劲拍打自己的腿了。尤其恐怖的是,有人将铁锹放进水里晃晃,提起来看,居然锹头上都能叮上三、四条!
大家都被蚂蝗叮过,付过血的代价,对蚂蝗恨之入骨,所以凡从身上拍下来的蚂蝗绝不会让它逃掉。对付蚂蝗,打、砸、扯断都没用,它的再生能力特别强。扯断它很快能变成两条。唯一的彻底处死它的办法是将它烧成灰。可在野外田间哪有这个条件呢?小时候我们通常是用火柴盒装点食盐,捉到蚂蝗用盐洒到它身上,它立刻会蜷缩,出血,蜕皮,直至彻底死亡。十分解恨。现在总不能每天出工时带一把盐吧。后来有人发现,磷肥的效果一点不比盐差。只要洒一点磷肥在蚂蝗身上,它立刻就会翻滚,蜷缩,出血,蜕皮,死亡。
这就简单了。我们每块田都会有磷肥存放,用磷肥杀蚂蝗,杀死蚂蝗还不影响磷肥的使用。有了这法子,大家不再头疼蚂蝗了。
后来,由于大面积常年使用各种化肥、农药,渐渐看不到蚂蝗的踪影了。随之以往随处可见的鱼虾、青蛙、黄鳝、泥鳅等也没有了,就连飞鸟都少见了。
07.烤稻
“黄金铺地,老少弯腰。”说的是到了庄稼成熟时,要趁天气晴好,抓紧时间收割,脱粒,晒干,入库。保证丰产丰收。
我们连队根据兵力情况,选择种的水稻,有早稻、中稻、晚稻、双季稻各类品种。为的是能错开季节,保证兵力调度始终满负荷而井然有序。在此期间,最为紧张的是"双抢"(抢收,抢种)时。也就是七、八月份。这时候早稻成熟了要收割、脱粒;割完的田要立即翻耕、灌水、平田,施肥、二季稻的拔秧、插秧。种二季稻有个讲究:必须在立秋前把秧插下去。迟了哪怕一天都不行。过了立秋,插下去的秧苗将会颗粒无收。
这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我们连长当时有点不信邪,立秋那天全连抢插秧,忙到夜里12点,仍有一部分秧没插完。他看着表说:前面已经插下去的是立秋前插的。现在过了12点了,我们在旁边再插两亩地试试,我就不信差一天就不长米了?
后插的这两亩地秧苗和前面插的是一样的,在此后的田间管理也都一样,肥料一点没少施。到了秋后收割时,看着满田的稻子穗头也不小,只是都是直立朝天,没有下垂的。而紧挨着的立秋那天夜里12点之前插的秧,稻穗都低着脑袋。原来后插的抽出的穗都是稻瘪子,稻壳里面没有米,只能收割两亩稻草。农时节令不饶人,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我们种水稻,除了双季稻要插秧,其他品种都采用"水直播"的新方法。千百年农民种水稻都是插秧,我们因为人少地多,全部插秧根本来不及。农科部门研究出"水直播"的方法,专门用于大面积大规模种植。所谓"水直播",就是种水稻不经过育秧、拔秧、插秧这些环节,而是象小麦、玉米等庄稼一样直接播种。这种新的种植方法,除除虫、除草、施肥与传统种植方法一样外,主要区別是对田里水的深浅控制。这就对田的水平度要求比较高。为便于机械化耕作,农场的大田都是笔直的条田。两块条田间有一条水沟相隔,每一条田在50亩左右,用小田埂又分隔成20块小田,每一小田2.5亩。在这2.5亩范围内,平整后的土高低差不能超过10公分。这样才能保证秧苗对水的需求。
我们都是按照新种植方法科学管理的要求,严格把关,所以稻子也不负人望,长得特别好,稻穗沉甸甸地压得稻杆支撑不住。好多成片地倒伏在地,收割机没法割,要靠人工手割。晴天还好,人苦一点,累一点,好歹能把稻谷收上来。碰上阴雨天就糟了,稻子伏在地难割不说,淋雨受了潮,接着地气,很快稻粒就会发芽,长出稻苗。整块地的庄稼就废了。
好不容易把倒伏受潮的稻子抢割回来,脱了粒,堆成堆,甚至装入蔴袋,因为潮气未消,温度适宜,稻粒不干还是会生芽。
师里在誓师大会上下达的生产任务目标是"超《纲要》(全国农业发展《纲要》水稻亩产标准是800斤),达千斤",我们王克勤连是全师的标杆,师、团首长都寄予厚望。我们全连上下都决心不负厚望。全年要想达标,首季收获就不能马虎。地里的庄稼长得不错,必须保证颗粒归仓!现在老天爷给我们出了个难题,连续阴雨把熟透了的稻粒泡潮了,没有大太阳晒,几天过后就都会出芽,一季的收成就会打水漂了。
连里紧急召开诸葛亮会,研究抢救措施。团里倒是有个大烘房,把脱粒的稻谷烘干,就不会出芽了。但全团近二十个连级单位,都面临同一问题,只能排队轮流,稻粒发芽不等人,哪能来得及呢?灵光闪现,有人受启发就提出:团后勤仓库有闲置的大钢板,我们可以把钢板架起来,下面点火,把潮稻粒倒到钢板上面烤,不就可以了吗?
病急乱投医。眼看着成堆受潮的稻谷胀鼓鼓的,老天还是阴郁着,哭泣着,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芽。连里真的去借来几块大钢板,腾空宽敞的库房和牛棚,用砖块架起钢板,下面铺上稻糠,这稻糠点燃后不起火苗,还没有烟,温度均勻,十分适合烘烤稻粒。把湿稻粒倒到钢板上摊平,很快热气腾腾,水气就开始蒸发。此刻只要不停翻动,让它受热匀均,掌握火候不糊,很快就能烤干一板。聪明的战友们很快就摸到了规律:抓两个关键,一是火要保持匀均,不能忽大忽小;二是钢板上的稻粒要不停翻动,使之受热均衡。
有了这个方法,连首长们紧锁的眉头解开了,钢板烤稻,恐怕全世界有史以来也没人这样干过,人类农业史上应该记上一笔。
经过全连官兵不懈努力,年终我们终于实现超过《纲要》的目标,亩产超过了800斤。值得一说的是:我们种的中稻"桂花黄"、晚稻"农垦57"、"农垦58"都是非常好吃的品种,入口粘糯软滑,清香带甜。一次出差在军招待所食堂,九七医院的一位小女兵听说我是白湖农场的,十分羡慕地说:"哎呀,你们真有口福,你们农场的大米真好吃,军里给我们医院送了一卡车,我们吃饭时不用就菜,空口就能吃一大碗。我听了心里苦涩,因为我们种出来的稻子自己从来没尝过。为了完成指标,全部上交了。而自己吃的只能是从地方粮站买的陈米,而且是买那种出饭多的籼米,不是粳米。因为我们体力消耗太大,饭量也就大,每顿饭都要吃好几碗。如果买好吃的粳米,必然多吃,司务长心疼。
08.大起大落
在连队扎扎实实、一步不拉地干了一年多,不偷奸,不抹滑,事事带头。腰干伤了不得歇,每天还得硬撑着带领全班完成没完没了的农活,真的有点吃不消。当时有个说法:"全军部队白湖农场最苦最累"。而在白湖,我们王克勤连最苦最累。在王克勤连,又数我们尖子班班长最苦最累。
1972年3月初的一天,早上天没亮又要出工了,通讯员叶明安到排里喊我:"四班长,指导员让你到连部去一下。"我心里嘀咕:怕是又要出黑板报,别的还能有啥事呢?
到了连部,李茂全指导员对我说:军政治部办了个创作学习班,每个团一个名额,上次团里文艺汇演,我们连演唱组得了第一,团里就把这个名额给我们了。节目都是你编的,学习创作,你适合。你回班里把工作交给四班副,然后整理一下个人物品,到团军务股去开个通行证,今天就赶到合肥,到军招待所报到。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狂喜,总算能有歇口气的机会了。关键是去学习创作,正是我所爱,从小就喜欢看小说。我掩饰不住地说:"真的?太好了!谢谢组织!"。
一个当兵的,没什么个人物品好收拾的。背着一个军用黄挎包装洗漱用具,拎一个手提包,装换洗衣服就上路了。报到地点在合肥市五里墩东边原中医附院的军招待所。军文化处的杨树德干事是负责人。学员一共二十多人,其中有4名女兵,分别是九七医院的李娟、张阜颖,35师医院的刘爱武(后改名为刘娅),和696医院的吴沪宁。四个黄毛丫头都是干部子女,只有李娟超过20,其他三人都只18、9岁,红红的脸蛋衬着绿军装,如花似玉嫩得能掐出水。都说饱暖思淫欲是有道理的,那时我从最苦最累的连队出来,身心俱疲,没有欣赏姑娘的精力和心思。只认她们也是兵,没把她们看成女人。七年以后,她们中的一位才成了我的老婆,这是后话。
杨树德干事是1962年入伍的老兵,河南人。原来是我们34师工兵一连演唱组的。这个演唱组在全军"大比武"时期,有过兵演兵享誉全军的辉煌。说是创作学习班,其实也没上什么课,就是把大家集中起来,提供一个不受干扰的写作时间。开班后安排过一次讲课:请安徽出版社文艺编辑室的于洪俊编辑,给我们上了一堂编辑部的选稿标准和流程的课。他对我们军营生活不熟悉,看到我们稿中出现一些部队内部流行的俚语方言,阅稿后常会将这些话用红笔圈起来,旁边加批注:"费解"。战友们被批注多了,心照不宣地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费编"。
在学习班,大家表面上谦虚客气,暗地里其实都在较劲。年轻人争强好胜,都不愿落后。杨干事让我们写自己熟悉的部队生活,大家就搜肠刮肚地想有什么好写的。写出来的初稿交给杨干事和"费编"审阅。
我那时刚逃离农场的极度苦累的体力劳动,埋头写作不但不觉得苦,反而感觉是种享受。晚上加班甚至通宵不睡,第二天都不睏。每天写五、六千字是轻松愉快的。想放松放松就去操场打打篮球。杨干事负责阅稿把关,我的出稿效率让杨干事吃惊。每每我交了稿,他看过后提了修改意见退给我,最多第二天,一万多字的修改稿又呈现到他面前。起初他有点怀疑问:"你改了?"看了以后,不仅他提出修改意见的地方都改了,而且思路、情节都有变化。他就笑了,说:"小戴你怎么这么快?昨天干通宵了?"
杨干事的审稿是毫不留情的。好多同志吭哧吭哧写了好几天,审稿后被全盘否定,我们谓之"枪毙"。翻来覆去,学习班一个多月结束。成果由安徽省出版社出版发行短篇小说集《红岭青松》,当时(1973年3月)由国家正规出版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部队的短篇小说集在全军是第一例。
短篇小说集《红岭青松》(安徽人民出版社)
学习班结束了,我心里好害怕回连队。那常年大大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让人心有余悸。恰好学习班的善后杨干事需要帮手,就把我留下来了。让我帮着跟"费编"联系出版《红岭青松》的相关事宜。同时告诉我可能要去北京出差。果然不久就通知我:解放军文艺社要调我去帮助工作。
这真是天上掉了一块大大的馅饼!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解放军文艺》,那是什么概念呀!那时《人民文学》及所有国家级、省级文学期刊都已停刊好几年了,《解放军文艺》是全国独一家正在试刊恢复正常发行的国家级文学期刊!能在那里工作的可都是鸿儒大家呀!我一个基层连队的小战士,何德何能进到这样高雅的文学殿堂?
可这却是活生生的事实。我上了火车,车过水家湖,买了只烧鸡,一瓶啤酒,开心地一顿吃光喝光。到了北京,摸到位于东官房的总政办公大楼,找到四楼的解放军文艺社编辑部小说组,两位中年军官接待了我。后来知道,一位是小说组组长吴之南,另一位是编辑黄浪华。都是国内有一定影响的军旅作家。
下班时,黄浪华编辑带着我跟随班车到西直门内72号总政招待所。那时《解放军文艺》社刚恢复,很多正式在编的编辑都还没分到房,只能暂住招待所,包括社长胡奇也住在招待所。自此开始我和解放军之艺社编辑部的领导及正式编辑们享受一样的待遇,白天交通车接送到办公大楼上班,吃住在招待所,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具体在《解放军文艺》编辑部工作的情况,我在《军长让我下连队》一文中有详述,这里就不重复了。
国庆节前夕,巨大的幸福突然降临:12军老军长、总政主任、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德生,在他的办公室单独召见了我,嘘寒问暖一番后,勉励我在部队要扎根基层,好好锻炼、学习。第二天,又让他的小舅子曹克专门开车带我游北京,中午他在家中单独请我吃了一顿四菜一汤的饭,席间谈笑甚欢。第二天是国庆节,他和其他中央首长要到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参加游园活动,与民同乐。给了我两张票,嘱咐我不要转让,要保证中央领导的安全。
这特殊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工作,不能辜负首长的期望。
国庆节后上班,社长胡奇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你去见首长啦?"
我十分惊奇,社长怎么消息这么灵通?这事我谁也没说呀。好在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点头称是。
社长开门见山地说:"首长批评我们了,说我们不应该从基层部队调人帮助工作。让未经基层充分锻炼的年轻人过早进入机关,不利于他们成长。"
社长见我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委婉地说:"我不是批评你。你来社里工作也有半年了,组里对你的反映不错。文字基础好,反应快,有思想,工作大胆,处理稿件效率很高,社里很需要你这样年轻的同志的。但現在首长有明确指示,让你回基层部队锻炼,我们也就不好留你了。你回部队后,要多积累生活,不要放弃文学创作,结合部队实际有空多写写,兵写兵一定能出好作品。"
听了胡奇社长的话,我知道无可挽回了。李德生对年轻人要求严格,尤其是他亲近的人。他的儿子李和平、李南征、女儿李远征都在基层部队。这是老一代革命者对后代的惯常要求。
当兵的令行禁止,谈话后,我到社里办好手续,回到了连队。连队正在忙秋收,我在这时回到连队,连首长很高兴,又多了一个壮劳力。我仍回四班当班长。一天也没休息直接随班、排下大田。
昨天还在北京总部机关人模狗样受人崇敬地接待作者,审选全国各地文人呕心沥血的来稿,今天就捲着裤腿在稻田里昏天黑地地下苦力,这样的大起大落,什么样的文学作品也编不出来。巨大的环境变换,体力落差,我有苦难言。
回想一下,两年间两次蒙受李德生直接关心,第一次是从师电影队打到王克勤连;第二次从《解放军文艺》社打回王克勤连。这两次都是我自己从基层吭哧吭哧干上来的,没有任何人开任何后门。李德生这么个大人物,两次亲自指定我下连队,到底想要让我干什么呢?将降大任于斯人?我一点都不想!
百思不得其解,我只能咬着牙拼命了。
同时期部队业余演出活动如火如荼。左上:战友周红出演样板戏《杜鹃山》女一号柯湘;右上:师宣传队自编自演小话剧《打大锣》全军获奖;右中:战友李勇表演快板书《奇袭白虎团》;下图:战士业余演出队为基层指战员演出。
09.连队演唱组
毛主席创建新型的人民军队,赋予三大任务:战斗队,宣传队,生产队。我们连从战争年代就一直保持着越是艰难困苦,越是要搞好宣传的光荣传统。我到连队时,正赶上老兵退伍。副指导员仲跻华找问我:"四班长,你会打锣鼓吗?"
我在学校时参加过宣传队,敲锣打鼓虽不专业,但基本的锣鼓点还是会的。于是回答:会一点,迎来送往可以应付。
仲副指导员很高兴,告诉我:老兵马上退伍了,连里要组织欢送。敲锣打鼓少不了。连队原有演唱组,锣鼓傢伙也有,但今年走了两个骨干,凑不齐一套班子了。我们不能让他们自己敲锣打鼓欢送自己吧。所以要新组建连队演唱组,当务之急要能把锣鼓敲起来。
当年总政给全军连队配发的锣鼓箱
简单的敲锣鼓,少不了"四大件"(鼓,锣,钗,镗锣),约定俗成,打鼓的是指挥。其它三件,跟着鼓点节奏走就行。仲副指导员自己打锣,让我敲鼓,原先演唱组留下的两位敲镗锣和钗。我们凑到一起试了试,我先用嘴巴念鼓点:"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然后用鼓槌得得敲两下鼓梆,开始练习。大家心领神会,第一遍就像模像样。接着,又练了七、八个花样节奏点子,大家心有灵犀,很快就能进退自如,整齐划一。仲副指导员高兴坏了,这下不愁了,我们好好练,敲好了让老兵走得开心、放心。
送走老兵后,仲副指导员对我说:"四班长啊,我看你还是挺有文艺细胞的,我跟指导员商量过了,想让你当连队演唱组组长,尽快把演唱组组建起来。原演唱组的和连里其他老兵你挑谁给谁。马上新兵要来了,我们再在新兵中挑挑"。
连首长都商量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干吧。没两天,71年的新兵陆续分下连了。第一批是盐城建湖兵。我一眼看到新兵队伍中,有一个新兵背着的被包边上插着一支竹笛。不用说,这是个会吹笛子的。我跟他谈了谈,问清了他的名字叫郑建华,他爸爸是建湖县公安局长,他可以表演笛子独奏"扬鞭催马送粮忙"。"这个兵我要了"。接着又来了三个上海兵,文化素质应该可以。我兴致勃勃地跟他们一谈,心里有点凉,三个人对文艺都一窍不通。黄晓强又高又瘦,不善言辞;黎海涛不高不矮,白白净净,但生性腼腆,是上海著名医学教授黎鳌的公子,模样上看从医倒是块好料;小个子王金华长得挺机灵,只是显得太小,象个中学生。左右踌躇,最后要了王金华。演节目有时需要小演员,他就可以胜任了。
演唱组原先还有四个老兵:杨发铸、刘树山、李建平、和一个68年南通的兵,凑到一起演唱组就算成立了。给我们的任务是平时搞好宣传鼓动,眼下要编一台节目参加团里会演。
这个任务可不轻,自己连队宣传鼓动也就罢了,短时间要拿出一台节目参加团里会演,有难度。现时文艺演出,大多是唱现成的歌,或者是弹个电子琴,拉个小提琴,吹个萨克斯,好听不好听也就那么回事。而那时要求我们是兵演兵,要结合自己连队的实际,创作节目。演唱组开会,大家大眼瞪小眼,盯着我,因为我是组长,要我拿主张。
现成节目只有郑建华可以出一个笛子独奏。还有杨发铸、刘树山勉强拉段比杀鸡好听不了多少的二胡。其他都要现编了。责无旁贷也无旁可贷,我只有自己操刀。好在连队生活丰富多彩,可歌可泣的事情很多。我安排郑建华好好练笛子准备上独奏他的拿手曲《扬鞭催马送粮忙》,其他各位好好练习打快板。我自己埋头写本子。也顾不上怎么设计情节、结构,就是写实。
其他战士都是天不亮就下地干活了,体力活很苦,大家都是深有体会的。演唱组留在家里不排练象是偷懒,承受无形压力。只有尽快拿出本子,大家才好排练。
第一个节目要有气势,全体成员都上,于是我编了个诗朗诵《白湖风光》。主要是借景抒情,抒发军农战士忠于毛主席,战天斗地夺高产,备战备荒为人民的豪情壮志。当时"样板戏"风头正劲。记得开头我就是借用《沙家浜》中郭建光的一段唱词,略加修改为:"芦花放,稻谷香,条田成行。好一派白湖风光。"在团里汇演时收到意想不到的极佳效果。全场观众掌声雷动,尤其是在团里接受军训锻炼的合肥师范大学的学生连的大学生们不仅热烈鼓掌,还大声叫好。
结合连队灭鼠实际,还编了情景剧《灭鼠》。这个节目借用了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唱段,出场时战士李建平迈着京剧的台步,用京腔京调唱道:"这一带有老鼠出没往返,学名是黑线姬鼠会传染(出血热)"(原唱词是"这带有土匪出没往返,番号是保安五旅第三团")。观众听了先是一愣,接着轰然大笑,热烈鼓掌。还有数来宝《化学除草》、对口词《超〈纲要〉,夺千斤》,群口快板《我在白湖望北京》……
我们演唱组在团会演中夺得无可争议的第一名。演唱组的杨发铸、郑建华后来成为师宣传队的骨干。我本人之后。被调到师文化科当干事。这是后话。
当年画的就是这幅照片
10.红太阳光辉照军营
"九大"以后,全国兴起搞"红海洋"。各城市车站、码头、街道、广场、高大建筑物乃至各单位大院、居民区、公共场所都刷上红油漆,写上"最高指示","最高最新指示",比较正式的地方画上毛主席画像。单位设有"忠字室",各家各户都布置了"宝书台",这股风也刮进了军营。
1969年6月,军举办了一期专门学习画毛主席像的油画培训班,每个团一个名额。我有幸被选送参加了学习。老师是一名1960年入伍的上海籍的老兵,叫方友福。虽是战士身份,但他画主席像的技艺真让人佩服。他给我们上课,不讲什么理论,一上来就实际操作,一边讲解一边亲自画给我们看。然后就发给我们每人一块画板,跟着他打格子,用铅笔打底稿,画出轮廓和明暗关系,然后开始着色……
看起来很深奥很难掌握的油画技巧,在他无保留地传授下,大家一步一步居然都能画出点样子了。当然也是参差不齐,有灵气的人学得快,用色准确,画得象,而且画面干净。培训班预定一个月。到期后,一部分实在不是这块料的就先回部队了,有出师前途的,再多留一个月,以培养出回部队能用的美术骨干。我也被留下继续学。最后,每人独立完成一幅毛主席画像。
培训班结束回团里不久,部队就接到军委命令,全师调防到巢县白湖农场,中心任务由支左转为战备生产。我们移防结合冬季野营拉练,从淮南一步一步走到白湖。到白湖后我被安排到侦察排,唐绍忠是班长,我任副班长。我从小崇军尚武,很高兴能在侦察排当兵,打算好好学学擒拿格斗。但仅一个多月,就被调到师电影队去了。再往后,就是前文说过的,李德生让我下连队锻炼,我到了王克勤连。
团里在大门对面砌了一座约七、八米高的照壁,要"请"一幅巨幅毛主席画像照耀军营。因为团里送我参加过军里画主席像的油画培训,问我能不能担负画团部大门口的毛主席像的光荣任务。我在培训结束时在画板上完整地画过一幅主席油画像。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时候,这样的任务,怎么能含糊呢?我拍着胸脯说坚决完成任务。团里于是决定任务交给我。另选一名在农场锻炼的合肥师范大学美术系的高才生当我的助手。
从搭脚手架开始,到打磨水泥底面,批腻子,油漆刷底色,采买画笔、油画颜料等一应筹备工作做好后,正式开画了。我与大学生助手一起拉线打格子。整个大轮廓打大格子,头、面部打细密的小格子,要确保画像要"像"。
团里选定的是一幅毛主席穿中山装站立在山顶的照片。那位美术系大学生经过系统专业学习,绘画功底扎实。但从未画过这么大的画像。那时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他们大学生是我们的教育对象。因此他坚持总体轮廓由我执笔,主席的脸部也由我完成。他负责画背景和主席的衣服部分。在团机关大门口,人来人往,我年轻气盛,也想展示自己的能耐,而且给我交待任务的宣传股长也明确指示我,要带好大学生。因此我也就当仁不让了。
连队的战友们仍旧是天不亮就下田,天黑透了才收工回营。我们作息时间也只能跟大家一样,出工一起离开连队,但画主席像必须要有充足的光亮,因此我和大学生助手就在脚手架下会合,在晨光的微熹中,讨论作品的进度,具体各部位颜色的调配,明暗关系的调整等。日上三竿,光线最适宜时抓紧动笔描绘。本以为这么大的画面,又是空中作业,计划要一个星期。结果除了前期打底,真正开画,仅用了三天就完工了。请团首长验收,都挺满意。于是就把脚手架拆了。红太阳光辉照亮了军营。
统一下发的工作笔记本,人手一册
11.磨砺永铭
我1971年从师电影队下到王克勤连当班长,1973年提干,到1977年调师文化科当干事。当了三年班长,四年排长,连头连尾在王克勤连待了7年。7年磨砺,终生受益。除了上面十一段记忆,还有两件事值得一记:
1974年4月团里接到上级任务,为了配合革命传统教育,要求搞一套王克勤英雄事迹的展览,到各单位巡迴展出。团宣传股让我负责撰写解说词、拿出设计图。让摄影干事赵德生和摄影员桂永国负责提供资料图片。选调了通讯连的洪旭平、吴苏宁等五、六名有美术特长的战士,由我带领,集中在团部一个大房间,制作展板。
我们紧赶慢赶,忙活了二十多天,完成了全套展览。大约有五、六十块展板,解放牌卡车装了满满一车。由我负责培训了四名讲解员,组建一个巡展小组,先在本师各团流动展出。基本上一个营需要一天。本师展览完了后,原班人马又去滁县为35师各团展出。
滁县,又称滁州。早在中学时读过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心神往之。这次来滁县,35师同志非常客气,谓之欢迎老大哥部队来传经送宝。完成了巡展任务后,宣传科的领导招待我们吃了顿饭,还派人带我们专程游览了瑯玡山。游琅琊山时,有点失落。因为实景与我心中想象的相差太大。什么"林壑尤美,蔚然深秀",感觉有点言过其实。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树稍多点的丘陵山地而已。所谓"醉翁亭"已破败不堪,历经文革还能遗有残迹,已属幸运了。
这次搞展览我最大的收获是系统地了解了王克勤的英雄事迹。团里留存的历史资料被我翻了个底朝上,一些战争年代的珍贵文档也得以一睹尊容。
完成了巡展任务,我们这个临时巡展组也就寿终正寝,解散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被团宣传股扣下没放回连队,谓之"借调"。
另一件事是1976年我被抽调参加了安徽省委组织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运动。我们这个工作团是12军军机关、军直和驻合肥的102团组成的。团长是高炮团的郑副团长。我所在的小组组长是王成君副营长,副组长是孙惠才副教导员,组员是程文和(二机连指导员)和我。我们去的地方是定远县张桥公社。
定(远)、凤(阳)、嘉(山)是安徽出名的穷乡,那时候不知道定远会出一位共和国总理(李克强总理的家乡。我们去时他只是一名知青,在凤阳县插队,后当了大队书记)。我们组织群众忆苦思甜,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忆苦会发言的贫下中农代表,声泪俱下控诉的都是1960年饿死人的事。大队书记是个23岁的年轻姑娘叫杨守兰,是回乡知青,定远县的风云人物。她堂妹杨守翠是大队会计。姐妹俩听到社员们诉60年的苦,有点尴尬。感觉不太好对我们工作团交待,就把队里的老书记杨守德请出来压阵。杨守德50多岁,不仅当过多年书记,辈份也高,德高望重。他一出面,一些活跃的村民就缩起了脖子,不吭气了。副队长叫杨钦山,带头绘声绘色地诉起旧社会的苦来。
工作团76年年初进驻,年底结束回营,与贫下中农裹在一起整整一年。
这一年是让人刻骨铭心的一年,发生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事。1月8日,周总理逝世;3月8日,吉林天降三块大殒石;7月1日,张闻天去世;7月6日,朱总司令寿终;7月28日,唐山发生7.8级大地震;9月9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10月6日,粉碎四人帮。从头到尾还贯串着"批D反击右倾翻案风"(1975年11月开始,1977年7月结束)。
配合工作团开展工作的还有696野战医院派遣的一支医疗小分队,为贫下中农送医送药。她们是一支最受欢迎的天使队伍。一群美丽的女兵引人瞩目:杨敬东、王新北、毛元生、王卫华、江扬……她们就象一缕春风,活跃在田间村舍,每到一处都被人群簇拥,拉着她们到家里坐,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但开水还是有的。
这里的水土应该是很好的,年轻的小伙和姑娘们普遍长得很水灵。皮肤好,五官正。一次我和几个高中毕业回乡的小伙子一起在田间劳动时,见他们一个个都健康俊朗,不由心生好感,与他们聊天问将来打算干什么。他们中一位领头的直言不讳地说:"解放军同志,你带我们走,只要吃饱肚子,干什么都行。"
这话出自回乡知青之口,让我很震憾。因为听起来不可思议。这是什么年月啦,年纪轻轻的,又有文化,怎么会吃不饱肚子呢?
然而这恰恰是严酷的事实。我们走村串户,深入每一户人家,要说没饭吃,不是真的。但要说能让年轻的小伙子都放开肚皮尽饱吃,还真做不到。大多还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冬闲时基本一天只吃两顿饭。
9月9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我们全体感觉天塌了!这怎么办?毛主席是最高统帅,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遇到问题学毛选找办法,一直以来没有人想过会有没有毛主席的时候。
工作团党委是坚强有力的。:在这复杂的政治形势下,坚守岗位,在上级党委没有新的指示前,坚持年初制定的工作方向,继续宣传贯彻党的基本路线:在整个社会主义社会,始终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加强向省委和军党委的请示报告,随时听取上级党委的指示。
要求全体工作队员加强政治敏感性,密切关注国内外形势,加强纪律性,无条件做到"四个服从"(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总算熬到年底,接到撤回部队的命令。令行禁止,我们很快做完全年总结,党委给每人做了一份鉴定,带同原单位交组织存档。这也是我作为王克勤连的兵完成的最后一件任务。撤回部队不久,我就接到了调令,正式调到师文化科工作。
打这后,我就再没机会回王克勤连。直到2019年王克勤连退役老兵在南京小聚,我才又一次见到了魂牽梦萦的-帮老战友。
前排自左往右:司号员叶明安、郑建华、作者本人、卫生员李兴和、姚大彬、张怀忠。后排自左往右:二班战士张放、邢有才、郭晓年、一班战士李建平、贾明。
我在连队时四位连首长是:
连长王兆林(65年六合),
指导员李茂全(62年新乡),
副连长孙允治(66年灵泉),
副指导员仲跻华(64年沭阳)。
连部人员:
司务长涂木金(68年建德)
文书李汉成(68年盱眙)
报道员顾仁安(68年金湖)
卫生员李心和(69年南京)
司号员(兼通讯员)叶明安(69年南京)
一排长徐步奎(69年射阳)
一班长章基福(69年淮阴)
二班长张世横
三班长?
一机班长姚大彬(69年河南)
二排长王成田(68年六合)。
四班长戴庆中(69年淮阴)
五班长陈则林(68年盱眙),
六班长俞?(68年浙江),
二机班长肖凤呜(69年射阳)
三排长章建余(68年建德)
七班长魏武义(69年太康)
八班长?
九班长?
三机班长吴长海(68年盱贻)
炮排排长王乃富(68年六合)
炮班长?
炊事班长?
上士(给养员)?
注:年代久远,打"?"的记不清名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