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40年,长期担任班主任工作。每当接受新任务时,学校领导总是先交给我一份班主任工作,然后才是教学工作。你必须当班主任,非你莫属。好像我是班主任系毕业的。那个年代特讲究服从组织分配,党叫干啥就干啥,决不讨价还价。领导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是信任,是重托,光荣着呢。
(一)小老师
刚当教师那会,我身材矮小,稚气未脱,没有一点教师的派头。尤其担任少先队辅导员戴上红领巾时,简直就是个小学高年级学生。学生都叫我小老师,有的学生在我身后跟我比个头,引起一阵阵哄笑。喏,就是这位,贺卡上写了他这段回忆。我对学生说,我不是小老师,我是师范毕业的正规老师。因为初中时生了场大病,身体受了摧残,生长慢了点儿,我还会长高的。谁知学生笑得更厉害,那你还不是小老师?仍不把我放在眼里,班上乱哄哄的。有位任课老师朝我发火,你班纪律太差,课真难上!我也很恼火,你不也是老师吗?纪律差为什么自己不管,难道全是班主任的责任吗?但我没说出来,承认自己没把班级管理好。
为了提高自己威慑力,我买了双厚底高跟皮鞋,又戴上副眼镜,雄赳赳地走上讲台,大喊一声:“上课!”谁知在“起立——坐下”后,学生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穿上大皮鞋啦,又不近视,干嘛戴眼镜啊?我顿觉底气不足,有些沮丧。恰在这时有个女生掏出一只桃子响亮地咬起来。她无视我的目光警示,不但继续吃,还把桃子凑近同桌嘴边让她咬。我不禁大怒:“大家看,XX上课吃桃子,好吃佬!羞她丑!”顿时全班目光投向她,都伸出手指朝她刮脸:“丑哇,丑哇……”还有人敲桌子。我感到情形不妙,连忙制止,但已经来不及,闹得更凶;那女孩被羞得大哭,一声嚎叫,冲出教室,跑回家去了。班上大乱。
校长严肃地批评我,我当然无话可说。但我很委屈,不想当班主任了,因为学生都不怕我。校长耐心地做我思想工作,指出当老师不能想着怎样让学生怕你,要想着怎样使学生服你;即使学生怕你了,但不从内心服你,工作还是做不好。
校长的话真是一语破的。我想起了我的小学班主任老师。她外表看起来是个弱女子,可同学们都很服她。班上几个调皮同学敢跟体育老师顶牛,却未见谁跟王老师顶撞过。是不是她不敢管呢?不是呀,她对学生要求挺严的,作业写不好打回重做,迟到罚站,打架的要在班上公开检讨,可没有不服的。
原来王老师是真心爱学生,能和学生“泡”在一起,面对学生总是笑嘻嘻的,和学生一起玩耍,常常伸手理理学生的衣裳领,拍拍肩膀上的灰尘。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却让人暖心。她还常把我们领进她房间,跟我们谈心、讲故事,让我们看她小时候的日记和手工劳动作品。我们把她房间搞得乱七八糟,她也不生气。她就是爱我们。
茅塞顿开。我不再整天板着面孔,也笑嘻嘻地和学生说话了,但表情很不自然,学生见我笑反觉得奇怪。我开始和学生接近,想和他们一起玩。但见到我来了,他们纷纷走开。我又想发火了:我又不是鬼,干嘛见我就躲?但忍耐着,“厚着脸皮”去接近他们。男生玩玻璃球、打画片,我也去玩两下;女生跳房子、跳皮筋,我也去蹦几下。功夫不负有心人,学生终于肯接纳我了,进而走进他们的心灵。上课吃桃子的那位女生谈心时说,其实我们并不恨你,就是看到你明明比别的老师小却要装做高大的样子觉得好笑,也蛮好玩的,我吃桃子是想怄你一下,这当然是不对的,你让全班人羞我太过分了。她还说,她爸妈也很生气,本打算到学校来找校长评评理,正好老师来家访,承认错误,还哭了。我连忙纠正说,我并没哭啊——那多跌相呀!可她坚持说哭了,还挺伤心的。说着她笑起来,那时候我觉得你怪可怜的,气就全消了。可你一出门,爸妈就批评我:你看看,你看看,人家也不比你大多少,都当老师了,你还才五年级,还上课捣乱,也不丑啊?她妈也向她刮起脸来。她不好意思地双手蒙着脸笑,我也笑起来——真是一笑泯恩仇啊。
后来我发现她很有魄力,班上几个调皮同学都听她的,于是让她当副班长,到六年级时,又让她当了班长,班级纪律大有好转。曾朝我发脾气的那位任课老师说,现在上你班课轻松多了。
这是张婚礼请柬,就是那位女生多年后发来的。再忙也要去啊,婚宴上,她硬是拉着我和她父母一起与新郎新娘合影,我愉快地分享了她们一家的幸福。
(二)探监
我的班级工作渐有起色,总算走上了正轨,我和学生之间日益融洽,如有较长时间不见面还彼此想念呢。我意识到自己真正爱上这份工作了。由于心情愉快,课外活动我拉二胡吹笛子,与学生同乐;有时还写点小文章反映班级生活。没想到有两篇在报上发表了,我读给学生听。学生很受鼓舞,办起墙报来,作文课兴趣大增,再听不到“作文作文,见了头疼”之类的话了。
正当比较得心应手的时候,我被抽调到中学任教,面临新的挑战。这回遭诟病的不是“小老师”而是“他是个小学老师”,学生对我能否胜任很怀疑,有人想换班。
一天,几个学生拿来一张字条,问我那上面三个字怎么读,后面还有一则字谜。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想考我呢。三个字是:鍚荼壸。我说这三个字应该读为yáng tú kūn。几个学生都惊讶了,这不是锡、茶、壶三个字吗?原来他们真的不认识,是一位省报记者写来的;那则字谜是:四周严严不透风,十字在当中,若要猜田字,狗屁不通。我告诉学生,这是繁体的“亚”(亞)字。后来听学生说,那位记者家长跟他们说,你们老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就别怀疑他了。呵呵,原来自己“考试”通过了。
其实那时正在文革中,学校教学秩序很不正常,上课打打闹闹,经常停课,知识已变得不重要。后来复课闹革命,但也并不天天在校上课,而是经常开门办学。开门办学很新鲜,学生很感兴趣。但班主任工作更加繁重了,难度也加大了。在校上课时,我是班主任;学工时,我相当于工区的班组长,带着学生进车间、下矿井;学农时,我相当于生产队长,带领学生在田间劳动。这比在课堂上可要难管理多了。尤其学农,往往十天半月吃住在农村,我几乎要每天24小时关注学生的安全问题。尤其是夏天,往往有学生偷偷下水游泳,防不胜防。我声嘶力竭,甚至动手打人,生怕有学生溺水。但是偏偏有个学生失踪了。我带着几个学生沿着水边寻找,凡水塘、小河、大江,都反复搜寻,生产队也派人帮忙,还联系了水上派出所。但几天下来一无所获。我急得六神无主,只好向学校报告,一面还继续搜寻,希望有奇迹出现。有位农民说他会打课断定失踪者生死。打课就是一种占卜,我本不相信这类玩意,但在情急之下竟也姑妄听之了。那农民掐着手指念念有词,最后说出五个字:大安身不动。他有两解解释:一是人安全地呆在某个地方,没生命危险。二是人沉在水底还没漂起来。第二种解释我听得心如刀绞,而且觉得极有可能。正在焦急之时,大队文书跑来跟我说,你们学校来电话了,那孩子关在看守所里。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真是“大安身不动”呢,但我立刻意识到他闯祸了。
监管人员介绍说,你的这个学生和几个小混混流窜到南京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被警方抓获押送本市,现依法拘留。看到他穿着号衣,剃着光头,我既痛心又来气,责问道:“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害得我们到处找。”他却若无其事地学着上海腔调说:“阿拉去奶(南)京了。”在一旁的监管人员看不下去了,训斥道,你这孩子太不像话,老师好心好意来看你,你怎么这种态度?他说,反正我是要被开除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谁说要开除你呀?我们希望你好好反省自己,改正错误,争取早日回到班级去。他沉默了,似乎不相信我的话。我说是真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欢迎你早日归队。你的身世我听说了,我要早点知道,也许会帮助你避免犯错误,因此,我也有责任啊。
他养母说,一天早晨开门,发现门外放着一个襁褓,一看是个可爱的男孩,襁褓内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出生年月,别的什么也没写。正好两口子无儿无女,便高兴地收养了。在懂人事后,他听说了自己的身世,既痛恨抛弃他的亲生父母,又想找到他们,估计这次流窜南京,其中大概也有寻亲的因素。
看守所同志听了我的讲述,深表同情,表示好好开导他,尽快让他回家。
他终于明白我不是来甩包袱的,而是要挽救一个失足少年,他哭了,一定痛改前非。
初中毕业后,他作为知青下乡了,两年后回城顶职当了名矿工,表现不错,评上先进生产者。矿山关破后,他跑摩托车挣钱供女儿上学。女儿学成后跻身上海,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我说,你很成功,培养了个争气的女儿;又想起他被关押时学上海腔调,半开玩笑地说,你女儿帮你圆了上海梦啦!他满脸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却又流露出一缕忧愁:她都二十五六了,还不谈朋友!他催女儿早日成家,可女儿却冲他,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他一手扶着摩托车把,一手挠着头皮笑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我鼓励说,你女儿以事业为重是对的,至于婚姻问题,她一定会考虑,你也别太着急,说不定哪天女婿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欸,别忘了,到时也给我个贴子啊!他笑道:那是一定的,我开车来接你。
看,这是他们父女在东方明珠下的留影,父亲慈祥,女儿娇媚。我不禁笑出声来。忽然我嘲讽自己:这么高兴,跟你有关系吗?
我又反问自己:难道没有关系吗?
(三)做红媒
恢复高考,广大师生又做起了大学梦。莘莘学子摩拳擦掌,投入紧张的战斗。我们学校是所新建的学校,第一炮能否打响至关重要。为此,学校对应届高中毕业生进行整合,组建了一个重点班。校长满怀信心地拍拍我的肩膀:就交给你啦!
压力山大,寝食难安。一日突然夜半惊醒,灵机一动,想出个“一帮一,一对红”的方案来。我把全班学生模底排队,分出一流和二流,再将一流和二流两两搭配,“一帮一”地进行复习,争取高考后“一对红”。计划一经提出,任课老师都表示支持和配合。
有位男生P,各科成绩都很优秀,有望考上本科;有位女生Y,成绩要差一些,但她很用功,升学欲望强烈,若有人再帮一把,考个大专没问题。我让他们“一帮一”,他们都愉快地接受了。我对一流的同学们说,你们帮助别人,受益的不只是被帮的一方,实际上也促进了自己的学习,这就叫“双羸”懂吗?都表示说,懂的,懂的,老师放心,我们一定双羸。
谁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有同学反映P和Y在谈恋爱呢。听到议论,我连忙制止,不许胡说,再乱说就清除出重点班。但我心里清楚,这不是空穴来风,高中生谈情说爱并不鲜见,而搞一男一女的“一帮一”更是诱因,是我大意了。在这节骨眼出现这种事!我又气又急,恨不得马上就去给他们一人一耳光。但是,千万不能这样啊!有位老师把早恋的两人拉上讲台批判:“大家看这活宝一对……”并夸张地读他们的情书,引起阵阵哄笑。那女孩不堪其辱,一头撞上讲台,幸亏抢救及时才没闹出人命。前车覆,后车鉴啊。这事要冷处理。我找来Y询问。她吞吞吐吐,欲语还休。我一再催问,她终于红着脸说“我喜欢上他了……”也就是爱上他了;那么P也喜欢上你了?她点点头“嗯”了一声。她坦言,知道早恋是不对的,尤其在高考时刻。但坠入爱河,没办法了,说着竟抽泣起来。还说,父母已有察觉,现在不准他们在一起复习功课,还要到学校来找老师。
我感到问题严重了,这样下去“一对红”要变成“一对黑”了,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怎么办?既不能棒打鸳鸯,又不能听之任之。
我忽然想起毛主席在《矛盾轮》中所说的辩证法道理。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一定条件下事物的性质是可以转化的。如果Y和P把爱慕之心转化成高考动力,“一对红”的计划不是照样能实现吗?我对Y和P说,如果你们相爱能促进双方努力学习,保证都考上大学,那么我有条件地支持你们,但你们千万不能公开谈情说爱,造成不良影响。Y破涕为笑,激动地说:“一定,一定!”P也表示一定按老师要求做。我要他们当面做出保证。Y说,如果考不上,发榜之日我们就掰;P说,如果我们有一个没考上,就劳燕分飞。我说,好,我也向你们保证:如果发榜之日你们都榜上有名,那我就去游说你们的家长,牵线搭桥,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Y兴奋拍手:耶,老师真好!我心里说:好个屁!这不是叫你们逼的吗?
大学毕业后,P和Y都当上了老师,我们成了同行。P在报上发表了《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文章,我感到欣慰。为兑现承诺,我为他们做媒并主持了婚礼,让他们的爱情进入最高境界。
……
翻阅这一张张贺卡、一封封来信及诗文留影,我的班主任往事纷纷从岁月深处涌现出来,仿佛一条奔腾的小河,激起朵朵浪花,漾开层层涟漪。忆往昔,有辛酸也有甘甜。幸亏当初虽几经搬迁也没舍得把它们丢弃,一直收藏至今,现在更觉其弥足珍贵。忽然有个想法:我要出一本书!
如同上文三个片段,这些贺卡、书信及诗文照片,其背后都有生动故事,从不同角度写照了我的班主任生涯。把它汇总起来,编纂成册,纳入书架,不时翻阅,抚今追昔,慰籍余生,同时也激励后人,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