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 星期一 晴
上午在A公司交付中心带队参加与A公司联席召开的321飞机交付议程工作会。与去年我在这里接那架319时的议程完全一样，照例是双方交接组人员介绍、交接日程安排、监造情况介绍、安全培训及需要交涉的一些问题。
这里的交接议程虽然不如A公司总部的接机议程正规，但是各项工作却非常扎实精细，即使是同一机型，其产品也有明显的至少是风格上的区别。去年我在这里接那架A319时就是以零问题交付，完全可以说是无可挑剔，这也许是德意志风格使然?不过A公司交付中心可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多国部队，哪国人都有，即使从外貌上也能看得出来。望着A公司交付中心的这套原班人马，我觉得应该有理由相信此次接机将会像去年那样一帆风顺。
会后我们领到了三台工作车，居然是三台崭新的奔驰车，看来这种车在他们这里并不稀罕，而且人工成本一定很贵，否则他们也不会宁肯让我们自己驾驶三台小车，也不肯给我们派一个司机和一台大车。
今天下午是此次接机之行唯一的一次上街购物时间，我们自行驱车赶往汉堡市区。尽管有GPS导航，因为路不熟，我们的车跑得不快，有时在某个岔路口有些迟疑，因此便时常被后面的车子鸣笛以示意不满。看来这里的一些人也并不像传说中的如何绅士。
走到最繁华的那条街上时，在汉堡负责这架321监造的机务工程师小宋告诉我们：前些天就是在这里，汉堡附近的华人举行了抗议破坏奥运火炬传递的集会。据小宋说，集会完全是自发的，声势浩大，有理有节，非常成功。他说你不身临其境就不能感受到那分激情，就在4月26日，汉堡地区的两千多华人从主火车站出发，穿过汉堡最繁华的商业街，在市政厅广场进行了长达四个多小时的示威游行。表达了“不要欺骗，不要仇恨”与“奥林匹克就是友谊”的声音。这么一场完全自发组织的集会，演讲的演讲，发传单的发传单，维持秩序的维持秩序，全都像模像样，让他们无话可说。在奥运火炬传递中发生的风波，乍看是发难者抓住了机会，实际上却是为这场迟早要发生的东西方的精神对话搭建了一个平台。世上之事就是如此波谲云诡，发难者用自己的傲慢与偏见把自己原本炫目的装束扒得精光，用不着别人再作如此这般的说明，自愿充当了一个可怜的反面教员的角色，其中的输赢显而易见。汉堡的华人同胞干得不错，是要让那些人知道，真正论起道来，我们的底气还挺足。是的，中华文明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历史契机所表现出来的文化自觉，恐怕出乎所有世人的预料，甚至包括我们自己。
5月6日 星期二 晴
这里的人总喜欢用天气说事，话一出口就是你们这一行给这里带来了好天气。这当然是西方人的交谈习惯，不过汉堡这几天的确是春光明媚，阳光灿烂。据说前些日子汉堡一直在下雨。
今天一早我们就驱车赶往A公司交付中心。在A公司交付经理的陪同下，我公司机务部李经理带着两名检查员开始对我们将要接收的那架A321飞机进行检查。在汉堡的炎炎烈日下，他们检查得非常仔细，非常专业，但是除了发现有些铆钉在工艺上有些瑕疵外，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只是在下午试车时出现发动机超温信息，无法推大车检查，也没有检查出什么原因，可能要等到今晚或明日再说。
下午A公司的客户经理来劝我不要参加明日的试飞了，说是试飞的动作量很大，一般人会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告诉他们，每次接飞机我都参加试飞，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下午晚些时候，我参加了A公司的试飞经理主持召开的明日试飞的准备会。听完了试飞科目介绍后，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与原来相比，总觉得试飞科目删减得有些过多。这次到交接中心后，倒是听说A公司在大力控制成本，但是也不能把试飞科目削减这么多吧?想到这里，我对明日的试飞有点异样的预感。
但是不管怎么说，此次接机的各项工作至今为止还算顺利，但愿明天试飞前关闭发动机超温信息项目，但愿明天的试飞能够顺利。
5月7日 星期三 晴
还算不错，今天上午很快就关闭了发动机超温信息项。
10：09试飞起飞。从空中看，汉堡附近的田野呈现了大森林般的气质，一块一块的蓊绿与一块一块的明黄相间，构成了这片土地的基本色调。据说这绿黄相间的原野是为了让土地得到休憩所致。唉，真是富有的国度，连自己的土地都生怕累着了，难道他们就不怕别人家的土地太累了?
在试飞的稳定阶段，我们忙着帮乘务长在客舱里检查各个座位的安全和娱乐系统的工作情况，觉得没过一会儿功夫试飞就结束了。试飞科目确实比较简单，动作量也不大，也就一个半小时左右。我好像觉得还比较顺利，没想到麻烦来了——
在试飞后的讲评会上，我方试飞机长吴嘉威与副驾驶杨学锋均反映该飞机水平配平有问题，平飞时左偏0.6度左右。更为严重的是我方参加试飞的飞行员反映在本部从未飞过有这种问题的飞机。而机务部门李经理则告知我们，在我们那里，只要飞行员反映有这种问题就必须停厂维修。问题严肃了，我们总不能接一架有毛病的飞机回去，总不能飞回总部先进厂维修。鉴于我方空、地勤专业人员的一致看法，我正式向A公司交付中心阐明了我们的要求意见：必须排除该项问题，并经试飞检查后再视情考虑关闭。
A公司交付中心立即拒绝了我方提出的要求意见，他们认为该项问题并未超出局方为该项目规定的1度以内的局方标准。
我方经紧急磋商后坚持必须排除该项问题，并经试飞检查后再作决定。
接下来是反复的对话，反复的争论，双方都只是反复阐明自己的观点，僵持了几个小时，而谈判却没有任何进展。
一直讨论到快要下班的时候，双方仍然各执己见，争论的火药味渐浓。A公司交付中心有人竟然说“你们不行就派有经验的来。”面对这种傲慢与无礼，我方的带队机长直接用英语质问对方，直说得对方无言以对。
就在此时，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历史，那曾经与列强对话的历史。
接下来又是几番对话，几番僵持，几番体会。
我看今天是谈不出什么结果了，于是告知A公司交付中心有关方面，表明了我们的态度：一是局方标准是适航标准，为了加大安全裕度，各航空公司标准一般均高于局方标准，你是与本公司做生意，不是与局方做生意，所以应该坚持本公司标准。二是我方试飞员认为从没有飞过有这种问题的飞机，我方试飞员这种与你们公司制造的五十多架同类飞机对比的经验应该引起严重关注。三是评价该机的优劣应该由客户认定，而不应该由你们自卖自夸，否则还试飞什么呢?四是按照我公司的标准，这架飞机接回去就得进厂调试，我们总不能接一架飞回去就进厂维修的飞机。五是按照一般的商业规则，客户在接收该商品时有权要求维修调试，商家无权强制客户购买有缺憾的商品。
表明了我方的态度后，我们就走了。径直到我们下榻的公寓酒店附近的那个越南人开的餐馆吃晚饭。我感觉到此次接机出现了大麻烦，以今天他们的态度看，明天会有一个什么结果将很难想象。我忽而感到此事有些蹊跷，一看表，国内已是深夜了，得赶快向分管领导请示一下对策。想到这里，我无心吃饭，离席而去。
好在很快接通了分管领导的电话，他明确要求我们一行据理力争，总不能接一架有毛病的飞机回来。得到这个明确的指令后我心里平静了许多，泡上一碗方便面后继续思考明天的对策。对方的态度好像颇为决绝，我方应该坚持什么底线，采取什么方略，这个事真要好好想一想，明天早晨接机小组务必应该统一一下思想，以便步调一致。
原本简单的一个问题怎么会变得如此复杂?
晚上我想了很多，把明天的底线拟定为先行专项试飞，主要是分别检测一下该机在高空、中空、低空以及进近阶段使用自动驾驶与脱开自动驾驶时的飞机状态到底如何，如果我方飞行员认为可以接受，则不要求对方再作调试;如果我方飞行员认为不可以接受，则要求对方必须进行调试。确立了这样一个底线后心里踏实了一些，打算明天早上再与本组的几位飞行与机务专家议定。
5月8日 星期四 晴
上午8：30，我召集接机小组中的飞行与机务专家就这架A321的水平配平问题议事，把分管领导的指令传达给大家，并把今天谈判应对的底线和策略，以及第二次试飞的主要内容等想法和盘托出，并迅速取得了一致的意见。
我们于上午9：00准时到达A公司交付中心，令人诧异的是对方职员居然夹道相迎，而且形容诡异。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我感觉到了来者不善，却弄不清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当然，其核心目的无非是想让我们就这样无条件地接走这架A321飞机。
见面之后仍然是各执己见，双方各自均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至10：00左右，A公司交付中心总经理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据说这位先生是从总部派来，他派驻过中国，对中国业界的情况比较熟悉，他甚至起了一个中国名字，也能说几句中文。这位先生见面之后就说自己与我公司某高管很熟，要与我单独面谈。我告诉他我的英文水平与他的中文水平可能差不多，必须借助翻译，而且为了准确沟通起见，专业方面的问题还必须有我方的飞行和机务专家参加。于是双方就摆出了这么一个各有几人参加的阵势谈判。
在一个多小时的谈判中，看起来你来我往的谈得挺热闹，其实双方都是在各陈己见，完全不去理会对方的立场，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对话虽然没有任何进展，谈判的火药味却愈来愈浓，及至最后，连平时非常随和的赵翻译都拍案而起，直接用英语指责对方。我问赵翻译他们说了什么，赵翻译没有说，只是说鬼子也太不像话了。
经赵翻译这一番指责后，他们不说话了。僵持了好一会儿后，他们才答应把试飞数据拿给我方看，但要等到下午。
中午我在交接办公室一直回忆着上午与对方谈判的细节，我记得我跟他们说：调整这个水平配平误差，即使是我们自己的维修厂也就用一天的时间，你们这里设备齐全，技术娴熟，为什么不可以调一调呢?对方回答说因为有风险，所以不愿调。有风险?这个有风险可耐人寻味，我怀疑他们已经调试过了，没有调好或是越调越糟，抑或是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下午一直等到15：00左右他们才拿给我们看试飞数据。但是我们的飞行员立即发现这是一个伪造的数据，因为该试飞数据上面记载的着陆时间居然早于试飞起飞时间。我方揭露其伪后对方无言以对，非常尴尬，非常狼狈。
他们也会作假?不是一直听说他们如何诚信吗?
他们居然敢于弄虚作假，这令我很吃惊，但也就此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再次谈判时我们告诉他们：我方可以后退一步，可以先行试飞，然后根据试飞情况再谈是否接受这个偏差，但是保留追究你们弄虚作假的权利，如果你们坚持不试飞，则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你方承担。
此时我们的态度非常强硬。当然，我们手里还有至为重要的一张牌：你不照办我们就不打款。财务经理告诉我，银行的受理时限在今天22：00以前。
就这样僵持着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双方仍然僵持着，没有转机。夕阳辉映着停机坪上的那架321飞机，似乎连它也感到有些无奈。
正在这沉闷得有些紧张的时刻，他们的客户经理疾步走来，告知我方他们同意先进行试飞。这时已经到了本日能否完成试飞的极限时刻。
对方的试飞员终于来了，经商定，试飞内容正是早晨我们议定的内容，我方由带队机长上座，第一次参加试飞的吴嘉威机长也随机试飞。
在等待试飞起飞的这一段时间，我偶然发现大家的电话都比较繁忙，这似乎比较反常。难道国际长途的话费此时忽然便宜了?
这一次试飞的时间比昨天试飞的时间还要长，一直到夕阳完全隐去时才完成。
第二次试飞比较全面的测试了在各个高度层使用自动驾驶和脱开自动驾驶时水平配平的状态，算是心中有了数。但是水平配平的数据显示虽仍然与第一次试飞相同，但我方飞行与机务专家组的意见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分歧：
此次试飞的上座机长认为飞机完好，可以接受。而第一次试飞的上座机长则以书面报告的形式表示“保留对飞机高空水平配平性能不是十分满意的意见”。
此次接机的机务领导认为飞机完好，可以接受。而另一位机务专家则认为不能接受该项问题，应该坚持让A公司排除该项问题。
机务与飞行方面主张接受者的级别均高于不主张接受者，这显然是一个困境。
我甚至听说有人接到了某高管的授意，说是即使有问题也要飞回去自己调理。这难道就是电话繁忙的原因之一?
我似乎明白了接机小组内这完全相左的意见来自何方。看来确是有另外一条渠道指挥控制着股份公司的生杀予夺，以至于有些人连股份公司分管领导的指令也置若罔闻。这种事过去只是听说而已，但是在今天这一刻我明白了，还真是无风不起浪。
但是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即使有问题也要回去调理”?停厂一天的损失可是几十万元，那难道不是国家的财产么?
我恍然明白了我们为什么毫无作为客户的尊严，而对方作为卖家竟敢如此蛮横。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到底应该是谁向购置飞机这样的国有资产负责?
当年我读近代史时，常对那些与列强交涉的国人颇有微词。但是今天，我也只有一种选择：接受现实，下令打款。
我当然明白，当我失去了打款权这张底牌之后，明天将要进行的合同承诺书的谈判将更加艰难。
多少无奈唯有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