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摆弄了大半辈子废品,与废品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在我家,现在还有一间专供妈妈用来装废品的房子,我把它叫做“妈妈的废品间”。对我来说,这个废品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装废品的房子?把自己的房子当垃圾站?哦,请别误会,我这里指的废品,是指人类社会产生的废品中那些有剩余价值的物料:破铜烂铁、空瓶废罐、鞋底纸壳……
自我懂事起,妈妈就是一个拾荒者。拾荒,俗称捡破烂或捡垃圾,即人弃我取,从他人所弃置的物品当中,拾取仍可使用的物品自用或转售的行为。妈妈是一个残疾人——青年时上树吃杨梅,从杨梅树上摔下来把脊柱摔断了,医好后,那腰再也直不起来。虽然干不了重体力活,但她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农忙一过,妈妈就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拾荒者。白天,她走村串寨,穿行于别人住宅后巷,垃圾堆旁,把别人丢弃了,她认为还有用的物料收集起来,然后想办法运回家;晚上,把运回来的东西进行整理、分类,然后整齐地码放在家门口走廊的一角,就等着哪天收废品的到来,把这些废品收走,换得一把毛票贴补家用。那时我家的住房实在紧张,没有多余的空间,妈妈只好把捡来的废品堆放这儿,这码放着废品的走廊一角,就是妈妈最初的废品间。受妈妈的影响,我从小就成了一个小拾荒者,上学,放学的路上,只要发现被别人丢弃的,曾见妈妈捡过的东西,我也会把它捡起来,拿回家交给妈妈。每当这时,妈妈总会掏出几颗水果糖给我,算是奖赏,还说,只要勤快就会有吃的。以至于我不仅平时捡破烂,而且每到星期六、星期天就跟着妈妈一起出去拾荒,用瘦弱的肩膀和妈妈一起担起贴补家用的担子。在刚实行改革开放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打工潮”还没兴起,农村人的吃穿全靠田、地、山林,而我家人口多,分到的责任田又少,所以缺吃少穿,生活非常艰苦。但硬是靠着捡破烂来帮衬,我们还时不时能买上一件新衣服,偶尔还称来两斤肉打打牙祭,度过了那段最艰苦的时光。同时还让我在童年里就懂得:无论在怎样的困境里,只要勤劳肯干,总是能熬过去的。这可是让我终生受用的真理。
我读完小学,已是八十年代末期。随着几个哥哥相继带着妻儿自立门户,家里基本没剩下什么劳动力了,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我读初三时,爸爸无可奈何地对我说,家里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就已经非常困难,再也无法盘我上学了,要我自己看着办。我知道,父母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已面临着艰难的抉择,要么相信命运,辍学;要么与命运抗争,坚持上学。我突然又想到了我的几个哥哥,他们在学校时学习成绩都不错,可都因家里太穷,一个个相继辍学了。不!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不能再步他们的后尘!只要肯走,总会有路可以走下去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让我从此开始了近乎半工半读的生活。
1989年,第一波“打工潮”席卷全国农村,许多年轻力壮的农村劳动力纷纷涌入东南部沿海城市。妈妈看到我为了读书而如此艰苦,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我们都意想不到的决定:跟着打工潮南下广东。要知道,一个年逾五十的残疾妇女去广东能干些什么呢?但我们兄弟几个终究没能劝住她,任她带着刚辍学的五弟(我们六兄弟中,我位列第四)走了。更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两个月不到,妈妈居然寄来了第一笔钱。钱虽然不是很多,就一百多块,但对于像我们这样穷的家庭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妈妈在信中说,到广东后,他们进不了厂,工地上做苦力活又没那分力气,只好仍然靠捡破烂为生。城市人生活很讲究,许多物品用到半成新就丢了,所以丢弃的东西很多。在城市里捡破烂,比在家里种那一亩三分地收入高多了,除了维持正常的生活外,还会有些积余。她还说,她准备租两间房子,买辆脚踏三轮车,再承包附近两三个厂子的垃圾来捡,这样就用不着整天到处去跑了。到时,她还要爸爸,还有哥哥嫂嫂们都去广东,和她一起拾荒。后来,妈妈真的按她的计划实施了,并且还真的学会了骑三轮车。我一家人,除了我之外,几乎都有过到广东拾荒的经历。开始时,爸爸还有哥哥们嫌那活儿贱,不好意思去。妈妈说,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不偷不抢又不骗,有什么不好意思?就这样,妈妈的废品间从老家搬到了遥远的广东。也就是这个废品间,让我在复读初三和师范那几年的生活变得好过多了。
2004年,因爸爸生病,妈妈怕落叶不能归根,不得不告别广东的拾荒生涯,回到老家。回到老家的妈妈,依然像以前在家时一样,只要有空就会外出捡破烂。我对她说,我都参加工作了这么多年,已经有能力养活她,叫她不要再去捡破烂了。她说,习惯了,不去走走就浑身不自在,就当是锻炼吧。我无法,由她去吧,勤俭惯了,闲不过来是正常的,如果硬是要她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真的可能会憋出病来。2006年,我建了一间三楼一底的砖房。当时,我家里就我、妻子和一个女儿,根本住不了这么多,于是把爸爸妈妈接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并特意腾出最底层一间来给妈妈装她捡来的东西。妈妈看了看那间房,知道是给她用来装东西的,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喃喃道:太好了!这太好了!比我在广东租的那间还要宽……从此,妈妈又有了一个固定的废品间,大多数时间,她就在那间房子里摆弄着捡来的废品。收破烂的贩子一到来就会大声喊道,大妈,有破烂卖吗?听到喊声,妈妈总是得意地答,有,有,有。然后把贩子带进那房子里,点数的点数,过称的过称。每次收破烂的贩子来过之后,我们的餐桌上总会多出来一道菜,客厅的茶几上总会多出一盘水果或是一盘糖果。每当我们兄弟几个要给她些零花钱时,她总会推辞着说,不用,不用,她还有钱啊。怕我们不相信。还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毛票,满脸的得意。她不仅不要我们给她的零花钱,见到孩子们,她还会偷偷地塞给他们几块,说,这是奶奶捡垃圾得来的钱,拿去买些零食吃吧,害得孩子们只要想买零食就围着她奶奶长,奶奶短的叫个不停。
现在,妈妈八十多岁了。虽然捡破烂的习惯没有改变,但稍重一点的东西就拿不动了。我习惯了妈妈那种得意的表情,不想让她的垃圾间变空,于是利用空余时间又重新捡起了破烂,并且发动我的下一代们也参与进来。看着我们小捆大捆,大包小包地把废旧物料往家里搬,别人都向我们投来鄙夷的目光。我知道他们目光里隐含的意思:一家子捡破烂的,天生的贱。每每这时,我都会对自己和孩子们说,别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们现在往家里搬的,不再是用来维持、补贴家用的破烂,而是一种优良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