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下了几阵雨。阿叔打电话来说,家里的老屋有好几处漏雨,需要修缮。母亲央他找两个瓦匠师傅,定好了周日施工,我们一家子便一同回乡去。
老家离城里并不远,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但我因为各种各样的事由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家里只剩下几间旧平房。于是,忙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家乡属于圩区,房子都建在地势高的圩埂上,一家家围成一圈就是一个行政村。圩埂下是万亩良田,平坦如砥,一个又一个圈子,就形成一个个村落,我就是生长在那个叫永兴村的圈子里。
汽车从合铜公路拐向了通往老家的乡间公路,这条路笔直地延伸了好几公里,车开得很慢,让人恍如驶进了时空隧道。路旁新栽的垂柳成风的形状飞舞,田野一片麦苗的新绿,空气是滤过的清甜:到家了!
二宝打破了车内静谧的气氛。
妈妈,老家真的有鹅吗?
有的。
有猪吗?有羊吗?有小兔子吗?……
老家在四岁的二宝心目中是一个童话世界。因为我给他讲故事的背景,用的就是儿时的故乡。
妈妈,老牛在哪里呢?是啊,老牛在哪里呢?我们队的那头老牛不是拴在村口的杨柳树下吗?夕阳暮坠,老牛一边悠闲地嚼着干草,一边用尾巴扫着乱哄哄的苍蝇。父亲用瓦盆舀起河沟的水,给它全身浇了个透,老牛清爽得屁股抖了几抖。
每次轮到我放牛的时候,为了让它尽快吃饱,我就偷偷把牛牵到肥美的红花草草地,趁人不备让它放纵地偷几回嘴。每当此时,老牛和我四目相对,确认了彼此肝胆相照的眼神。
这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们队的老牛和牛郎的老牛一样,去了天庭找不回来了。拴牛的那棵树不在了,生那棵树的路也消失了,原先狭窄的土埂变成了宽阔的水泥大道,大道上各种车辆呼啸厉叫,鸡鸣犬吠,痕迹了了。
公路的两旁早在十几年前就盖了一排排乡村别墅,红瓦白墙,绿树掩映,成为新农村建设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些小楼前有停车场,后有庭院,一个赛一个豪华气派。卫生间取代了茅厕,现代化的厨具替换了铁锅土灶,吹空调刷手机取快递,“永兴新村”的人们已然过上了城里的生活。
我家的老屋自然不在这新村之列,老房子们都被遗弃在高高的圩埂上。它们的主人有的在新村重盖了新楼,有的在城市置业,留下老屋在风中守望。你一眼望去,零零落落的,灰灰暗暗的那个村子,才是从前的永兴村,一个存在了很久的村落。
从公路到我家老屋,还要穿一道田埂,经一口方塘,上一个斜坡。记忆中的田埂是很宽的,足够乡亲们拉运板车。可能现在用的是收割机收割稻谷,这些大大小小的田埂都被挖平了,只留下窄窄的一条小路。
这让我非常忿然。路被挖走了,似乎所有通往家之方向的记忆都被抹得一干二净。更可怕的是,我离开时在池塘边栽的栀子花、李子树都一并从这个时空消失了。池塘也像变小了许多,只剩下一尺平静的河水。
儿时的池塘,一湖清粼粼的好水。早晨,雾气弥漫的水边就传来阵阵捣衣声,敲得池塘生春草,春草绵绵不可名。池塘边的老柳树上爬满了南瓜花儿,苗条的黄瓜跳到了玉米杆的肩膀上,紫茄子高贵而矜持,西红柿怀抱累累的红果子,累得喘不过气。母亲摘了一竹篮的鲜嫩滋味在池边清洗,把日子洗得活色生香。
儿时的池塘啊,如盛装的少女。
如今的池塘却活成了一口孤井。
妈妈,有鹅!鹅!白毛浮绿水的鹅!二宝突然兴奋地呼叫起来,水面上游来几只白色的洋鸭,那应该是阿叔放养的。鸭子见到生人扑打着翅膀飞腾起来,呱呱地欢叫着,二宝也许又要认定它们是公园里的天鹅了。
我与老屋终于见面了。
它一身沧桑,一身落寞,低沉地问了句,是你回来了吗?
我的心颤栗了一下。
母亲打开已经锈蚀的锁,大门摇摇晃晃就推开了。
满目尘灰。
家里空荡荡的,四壁冰冷,仅剩的几件家具也发黄变黑,房间的山墙上裂了一道很大的口子。小时候,那条裂缝还很小,有一回,我瞧见一条白晃晃的蛇皮挂在那里,害我做了不少的噩梦。父亲用水泥将它封住,年年加固,现在估计这条裂缝再也堵不上了。
屋顶有好几处亮光倾泻下来,那些就是被雨水冲刷腐烂的地方。在无人的夜里,雨水一滴一滴从天上穿过老屋的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就像砸向老屋的心脏,冷风则从那些裂缝中扭曲着身子扑咬过来,寒风吹彻。
没有主人的日子里,老屋就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里的老人,独自速朽。触目所及,我的目光里全是陈旧、荒芜以及疼痛。
只有书架上的书还排列得整整齐齐,那是我有意无意留下来的,好像有书在,看书的人就一定会回来翻翻它们。累了就望望窗外,窗外是一道河滩,河滩上密密丛丛的树,夏天的时候,浓郁的凉气从树林那边吹过来,鸟儿们开着盛大的歌会,看书的孩子就开始看树,看流云,看碧蓝的天。现在,门前的树林似乎一夜之间沉睡到了地下,连同我的那些不知名的鸟雀,它们通通飞走了,就像村子里的年轻人,也纷纷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村子里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了,活得最久的三爷爷是在年前仙逝的。三爷年轻时闯荡过世界,特别能干。他种的梨子树,结的梨子酸酸脆脆的,满足了我一整个童年的味蕾。三爷的锅贴馒头也是一绝,松软的一面满溢着纯麦的香气,焦黄的一面酥脆迷人,这样的馒头,让人生幸福。此生再也吃不到三爷的馒头了,一个人走了,这世上与他相关的那种食物的味道就永远消失了。
消失的还有我的小院子,连同院子里的紫茉莉、蓝绣球、六月菊、八月桂……小院的位置在老屋和后面的厨房之间,四面都有围墙,农村的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庭院呢。柳阴庭院占风光,呢喃清昼长。
我却最喜欢小院的冬天,晴日艳阳天,午后的阳光把严实的小院烤得暖和和的。父亲靠在墙角的椅子上,一粒一粒地剥着手中的炒瓜子,然后笑眯眯地把瓜子仁一粒一粒送到他心爱的小外孙的嘴里,小外孙又把瓜子仁塞到小狗球球的嘴巴里。一老一少一狗,小院祥和而安宁。“天上枝枝,人间树树,曾何春而何秋,亦无朝而忘暮”。曾经,我以为的人间幸福不过如此。
一晃,父亲去世快十年了。
我终于开始承认,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生和死的距离。
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桂花树,是在去年的洪灾中罹难的。曾经它满身云霞,披馨吐蕊,陪伴着老屋度过一个个晨昏四季。关于生命和聚散,里尔克曾深情地说,那些久已逝去的人们,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作为我们的禀赋,作为我们命运的负担,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的深处生发出来的姿态……
瓦工师傅的到来,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们先要在屋顶上固定钢架,再铺彩钢瓦,这样加固隔离后,就能确保老屋风雨不侵了。母亲这才放下心。说话间,邻居胖婶过来了,拖了一麻袋的山芋南瓜送给我们。母亲也不客气,打趣道,胖婶种的南瓜就是胖大。胖婶憨笑着说,孙子上大学了,我一门心思就种南瓜呢。我们都夸他孙子聪明,说她苦尽甘来。胖婶的儿子是个哑巴,后来娶了个贤惠的外地媳妇,夫妻就在镇上的工厂打工,如今日子也过好了,还把儿子培养成了大学生,我打心眼里为儿时的伙伴小哑巴感到高兴。
乡亲们的生活今非昔比了,我竟然羡慕起阿叔来,阿叔把几家门前的滩地都种上了油菜。来年的春天,当我再回老家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将会是一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海,醉人的春潮淹没了无声的大地,老屋静默在一片花海之中。等待,游子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