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插队的第一个端午节。早上，县城通往黄河大闸的班车过去了，收工下晌。我抹了把汗，一瘸一拐回家。
农村卫生条件差，在城里养了十几年的细皮嫩肉，生了脓包疮。化脓破溃了，裤子粘在脓血上，走一步扯一下，引出更多脓血来。就这我也不歇工。开镰割麦了，“虎口夺粮”啊，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
过一会儿又要上工，我却顾不得做饭，先把脓疮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坐在床边，一点一点地揪跟皮肉粘在一起的裤子，屏住呼吸咬着牙。
“妮儿!”
忽听一声温柔的呼唤，是房东大娘拐着小脚走来了。
她端着一个碗，笑眯眯的，一面走一面说：“妮儿，尝尝大娘炸的‘老鸹头’，今天五月端午呢!”
“老鸹头”是一种油炸食品。天知道为啥叫这么古怪的名字?也许，这圆圆的小面坨，有点像乌鸦的脑袋吧!
我忙站起来。大娘走到我那小小的灶台前，把老鸹头倒进我碗里，笑着说：“吃吧!妮儿。今天咱改善生活!”
“大娘!”我感激地叫了一声。大娘满脸是汗，皱纹却舒展开了。过节改善生活，累也高兴啊!
大娘刚转身，我悄悄捏起老鸹头就狠狠一口，差点咬了自己手指头。腮帮子快乐得直冒酸水，嗓子却哽住了，噎得我伸长脖子瞪直眼，憋了两眼泪花。不是我太馋，是几乎忘了细粮滋味的口腔不适应了。
大娘一面走还在唠唠叨叨：“小小年纪就离开爹妈，谁(心)疼你呀?唉!疮疼你!......”
谁疼我?管他呢!我只顾吃老鸹头。第二块可要细嚼慢咽，好好品品滋味。
这时我才想起，大娘一家平时连净面窝头都舍不得吃，总要搀好多菜。这油炸老鸹头，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舍得做一次，孝敬老人，也给盼了半年的孩子解解馋。大娘，你们那么艰难，能有多少细粮和油?让我吃了，你们吃啥?
突然似看见小顺子眼巴巴的小脸，我不禁心里一热。刚才大娘说我小小年纪离开家，我没哭，现在却忍不住湿了眼框。
香香的老鸹头被我吃掉了俩，最后一块舍不得再吃了。“有福不可重享”嘛!
整整一上午，我都情绪高涨。干着活儿还唱歌，一点也不累。老鸹头功不可没啊!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块在召唤着我。
中午下晌，我冲进自己的小屋，抓起灶台上的老鸹头就往嘴里塞。啊?怎么是酸的?脸上也麻哄哄地刺挠。
掏出嘴里还没咽下的半块，才发现爬满了层层叠叠的蚂蚁，变成了黑色。侥幸漏网的，在我脸上纵横奔蹿。
哈!原来蚂蚁是酸的呀!长见识了!你吃过吗?我吃过!
你问那半块最后怎么了?那还用问?当然是弄掉蚂蚁又送进肚子了!
嘘!不要告诉别人。人家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