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沙颍河环绕豫东南最大城市周家口之后,迤逦东南,经古陈州,过民国第一任正式总统袁世凯老家项城,出沈丘,进入皖西北地域,蜿蜿蜒蜒奔淮河而去。丰润河水滋养的两岸肥膏沃土,物产富饶;苍翠挺拔的树木郁郁葱葱,遍地成林。绿色海洋成了各类鸟儿昆虫赖以栖息的优良场所,每天各种各样的鸟鸣婉转啁啾,清脆悦耳,宛如热闹非凡的音乐盛会。到了夏天,加入更为嘹亮高亢的蝉鸣,助推音乐会欢乐而热烈的气氛达到高潮。
当然,这一幕幕生动美妙的场景不是发生在寂然无声的今天,而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我正穿开裆裤,临院的三大爷还在人世。记得酷热的夏天中午,吃过蒜汁鸡蛋捞面条的三爷,躺在阴凉的屋内,正要美美地眯一会儿。村后沙颍河河滩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却不谙人心,一刻不停肆意高歌,连带的,隐藏在院中洋槐树繁茂枝叶间的同类也聒噪不止。三爷被吵闹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忍耐不住,索性爬起来冲出屋门,手拿蒲扇指着枝叶间蝉鸣的方位,气咻咻地骂:“叫!叫!再叫油炸吃了你个龟孙!”我们在隔院听了,父母都禁不住地笑:这老头,想好事想云彩眼里去了,想吃天上的仙物呢!
没人会把三爷的话当真。那年头谁也不会去吃。为什么没人吃呢?我大了几岁之后才明白。又逢夏天的夜晚,和许多小伙伴一起,跟着哥哥姐姐们到河滩树林摸爬蚱(蝉的幼虫)。之所以把捉爬蚱说摸,因为当年晚上唯一照明的工具手电筒,并非家家拥有,只能用手一棵树一棵树从下往上摸索着找爬蚱。摸到爬蚱之后有什么用呢?没多大用处。除了给自家养的鸡改善伙食,人不吃,也没地方卖了换钱,只当是孩子们的一项游戏。然而,相同的游戏做久了,即便好奇心特别强烈的儿童也感到乏味。渐渐地,就有些脑袋瓜转得快的开始琢磨新玩法。那晚,繁星在幽蓝的天幕上眨眼,河水在黑魆魆的夜色里一如既往“哗哗”歌唱,凉嗖嗖的夜风刮过杨柳枝稍“沙沙”作响,远远近近的虫鸣高一声低一声。领头的堂哥大我们五六岁,已经是小大人的模样。他打着手电一棵树挨着一棵树照,我和几个小伙伴,有拎小塑料水桶的,有拎个父亲喝过的空啤酒瓶的,顺着亮得发白的手电光,齐刷刷往树上瞄,正沿着树干缓缓蠕动,拇指长的爬蚱一见亮光,立即缩紧黄褐色的身子,贴着树干一动不动。小伙伴们一阵欢呼,其中一人伸手捉住,不顾爬蚱六条腿疯狂挣扎,利索地扔进桶内,或者头下尾上硬塞进啤酒瓶。这样的欢呼约莫持续一个多小时,小桶,啤酒瓶都装载了大半。该回家分摊胜利果实了,堂哥突然神神秘秘把大伙叫到一起,问,你们想不想吃肉?
想!我们几乎不加思索地同声回答。
好!都跟我来。堂哥一挥手,派头像极了战场上率先冲锋的指挥官,领头往村里走。我们个个热血沸腾,紧跟在堂哥身后。来到堂哥家,没见大伯大娘,听堂哥说二位老人走亲戚没回来。我们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堂哥敢深更半夜把一群小孩子领到家里来。堂哥吩咐把爬蚱倒进大瓦盆内,全部拔掉腿,然后抓一大把盐撒上去,再倒半盆清水腌着;然后指挥我在灶台旁生火烧锅,他往锅里倒了小半锅菜籽油,在等油热的过程中,把爬蚱清洗干净控水。等油冒烟后,倒进锅中,只听“嗞嗞啦啦”响声中,堂哥拿着铁条编的都是小窟窿眼的大圆竹柄笊篱,不停翻动,一股股焦香味在厨房里弥漫,像一条条馋虫飞进我们的口腔,引得个个涎水横流。终于,焦黄油润的油炸爬蚱捞进了大盆内,我们个个瞪圆眼睛,伸长脖子,刚要动手去捏,一个年龄稍大点的伙伴赶紧阻止:“大人说了,爬蚱不能吃,吃了身上长窟窿,和爬蚱窝一样一样的。”
我们都倒抽一口凉气,急忙缩回伸出的手。
已经上中学的堂哥笑了:“吓唬你们的,一点事都没有。”说着伸手捏了一个,丢进嘴里,“咯吱咯吱”嚼起来,一副无限享受的模样。
我们按捺不住了,把长窟窿的忠告丢到九霄云外,一拥而上,顷刻把一盆油炸爬蚱吃了个精光。吃后咂吧咂吧嘴,真是酥焦喷香,好吃到骨子里去了。
堂哥面色严峻地告诫我们:“今晚吃爬蚱的事谁都不能说出去,谁说谁就是王八蛋!”
可是,告诫像一阵风,转身就被我们遗忘了。第二天太阳刚升起来,凡是吃过爬蚱的孩子都被父母揪着耳朵,揪到村医疗室,询问曾照四医生是打针还是吃药,赶紧把孩子肚里的毒物清理干净。有的还嚷嚷着,要去找堂哥的麻烦。
堂哥早上起床一看村里乱哄哄的,知道大事不妙,立即脚底抹油,溜回学校去了。
好在曾医生是科班出身,懂得爬蚱不但无毒,还具有清热解毒的医药功效。一番口干舌燥的讲解后,看父母们还半信半疑,曾医生开起了玩笑:“《西游记》都看过吧?说唐僧是金蝉子转世,吃一块唐僧肉长生不老,而爬蚱又叫金蝉,是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炼成佛后,为广布恩泽,普度众生,遂化身千千万万个爬蚱,甘做人们口中食。这几个小家伙有福啊,以后个顶个都不是凡人,都能长生不老。”
父母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趁机溜之乎也。通过这件事,我总算知道了人们为啥不吃爬蚱的原因。
河水不知疲倦地日夜流淌,杨柳依旧葱茏,蝉鸣仍然恣肆,三爷的夏天一直郁闷。几十个寒来暑往之后,三爷已和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黄土融为一体,也不知何时,夏天里放肆的蝉鸣稀疏了,河滩里音乐会的盛况再不复从前热烈。
2016年盛夏,年逾不惑的我历经多年漂泊,回到老家小住。曾经熟悉的一切扑入眼帘,沙颍河还是不紧不慢地缓缓东流,河滩似乎宽了一些,原先的柳树没了踪影,高耸入云的白毛杨密密匝匝,顺着弯曲的河滩蔓生,形成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屏障。然而,让我倍感失望的是,这里几乎雅雀无声,水浪“哗哗”拍岸的声音震耳欲聋,显得异常空旷、寂寥、孤独。远远的,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或鸟叫声,听来凄凄切切,仿佛无限愁苦的人,道不尽满腹哀怨。一股悲凉的情绪潮水般淹没了我:这还是我魂牵梦萦童话般的世界吗?那些会唱歌的黄鹂、云雀哪去了?那些嗓门奇高的蝉哪去了?
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回到家询问父亲。父亲木然一笑:“你三爷的话应验了。”然后建议我晚上到河滩好好看看,啥都明白了。
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太阳挂到树梢时分,白天静悄悄的村子里突然热闹起来。只见各家各户走出三三两两的人们,每人扛根一头绑个铁钩的长竹竿,提着大个水桶,流水似的顺着村道,蜂拥向河滩。随着人流,我信步跟过去,眼前的景况让我大吃一惊:一整天悄寂无人的树林,此时挤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嬉笑声,喧哗声,热火朝天,犹如在举办一场狂欢盛会。有的仰脖在树上找,有的弯腰寻找爬蚱巢口,仔仔细细,犁地似的,好像不把爬蚱斩尽杀绝誓不罢休。一个堂妹看见了我,笑盈盈地和我打招呼。我问她收获怎么样,她摇摇头说,不行了,和前两年比少多了,前几年遍地都是,特别下雨天,雨水把爬蚱都从窝里浇出来,地上树上密密麻麻,手抓来不及,就用双手捧着往水桶里放,就像捧仓库里的小麦一样,怎么也捧不完。
我又问她,自己油炸着吃,还是怎样处理。
卖钱呐!堂妹笑弯了眉,每到夜里十点以后,收爬蚱的喊着大喇叭就该来了,5毛钱一个,现数现付。
一晚上能卖多少钱呢?
一百多几十块不等。
夜色渐浓,两岸的树林里都亮起白花花的手电筒光,照耀如同白昼。人群没有散去迹象,依然热情高涨,笑声连绵起伏。看着热闹如同集市的树林,我忽然想起电影《上甘岭》里的镜头,美国鬼子数不胜数的探照灯一齐打开,把夜晚的天空大地照耀得比白天还亮,黑洞洞的枪口和一双双惊恐胆战的眼睛,紧紧盯着阵地前沿,随时准备撕碎我骤然天降的志愿军战士……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心惊肉跳,这不但是一场狂欢盛会,更是一场残忍至极的屠杀。
十点左右,无数个大喇叭果然开始广播:“收爬蚱!收爬蚱!5毛钱一个!”我挤身到最近一个收购者面前,问他:“老板,你收这么多,怎么处理啊?”
收购者四十多岁,瘦高个,长脸,三轮车上放一台发着耀眼白光的充电灯。他“嘿嘿”一笑,两颗黄灿灿的大金牙闪闪发光:“天一亮城里收爬蚱的货车就到了,有多少要多少。”
“他们收了干啥用?”我穷根问底。
“批发给饭店呗!绿色无污染,油炸得金黄酥脆,城里人都爱这一口。”
“城里人就那么贪吃?”
我不满地嘟囔一句。
“有钱呗!有钱谁不喜欢享受!都说爬蚱是唐僧肉变的,吃了长生不老,哈哈哈……”“大金牙”仰天大笑,尖利刺耳的声音仿佛夜猫子撕破夜空的长啸,阴森恐怖,闪着寒光的金牙犹如魔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的獠牙……
我顿时不寒而栗,再不敢多呆,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