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年轻那会儿,部队机关里资历差不多的同事之间都互相称老。老张老李的,其实大多都二十郎当岁,我和老潘就是这样。当时我是安徽省军区司令部作训处的参谋,他是广东省军区作战处的参谋,就因为我出差去了一趟广州,就相互老潘老王地叫了半辈子。
那是1984年的10月初,我在上海休假。假刚休了一半,接到处长的电话,他要派我去广州出趟差。我说假还没休完呢,他说先去广州,抓紧时间赶快去,否则来不及了。我问什么任务那么急,他说下个月南京军区要举办指挥自动化汇报会,会上有一个展示环节。我们省军区连一台电脑都没有,怎么展示啊?他不容我多问,说是已经与广东省军区作战处联系好了,他们使用的是苹果II电脑,就在广州买的,别处买不到。你去了就按他们的型号买,还要学一学怎么用,下个月去南京参会。我心想,处长还真是会用人,这事要是派别的参谋去还真够为难的,他知道我过去在空军接触过计算机,这活儿是非我不可了。
放下电话,赶紧去买票。到售票处一问,卧铺票只有三天后的了。当时上海到广州的火车要跑34个小时,没办法,时间紧,就买坐票,明天出发。票是买到了,心里却犯嘀咕,虽然过去用过小型计算机,能够编个简单的程序,但是电脑是个什么东西,苹果II又是个什么东西?寻思一番后,转身去了新华书店,找到几本电脑编程的书,挑了本16K的像教材一样的BASIC语言,不太厚,试试吧,或许能看懂。
第二天一大早上了火车,抓紧看书。两个白天一个晚上,除了靠着睡睡觉、吃饭、上厕所,其他时间都用来学习了。记得当年的绿皮火车停的站真多,现在印象里只剩下鹰潭和株洲了,脑子都钻进了BASIC语言里。翌日傍晚时分火车驶近广州,夕阳西下,窗外掠过的热带植物,特别是香蕉树,散发着南方的气息,很让人振奋。看着自己手上试着编写的两段小程序,竟然一点疲劳感都没有。
出了广州站,天已经黑了。出站口右边有个很大的邮电局,我走进去问了问广东省军区招待所在哪里,坐多少路公交车。那个年代军人出差去哪里都是找当地部队的招待所,带上军人通行证,只要有空床位你就可以住。那时广州道路不拥堵,也没有立交桥。
睡了一觉起来,直奔广东省军区大院,招待所离省军区大院还是有点距离。找到司令部办公楼,稍作打听,便有一位作战处的人迎过来,个子和我差不多,1米八上下,比我魁梧,眼睛炯炯有神,很有气势。我报上姓名,他说知道我要来,自我介绍姓潘,并说处长已经安排他负责接待我。两人便王参谋潘参谋地寒暄了几句。过后没两天,我俩就以老王老潘相称了,完全没了客套。
老潘当即带我去见了他们处长,这是个礼节。我无非就是说了些打扰感谢之类的客气话,并代我们处长表达谢意。虽说是友邻部队,毕竟不是一个大军区的,这种事纯属帮忙。见过领导出来,老潘问我昨晚休息得还好吗,我一点不客气地说,你们省军区招待所条件太差了,完全没法与我们省军区招待所比。一个房间住了三个人,另外两个小伙子是地方的,半夜三更才回来。两个人不知钻到哪家地下小影厅,看了场色情小电影,意犹未尽,讨论得津津有味。你说我能睡好吗?招待所的厕所也是怪怪的,一排隔间,男女不分,锁上门为算,第一次进去把我吓一跳。还有最顶头两间写着冲凉房,有两个喷头,在厕所里冲凉水澡?老潘听得哈哈大笑,说广州就是这样的。也可能招待所的好房间都住满了,你临时去登记只有最简陋的大房间了。这样吧,老潘认真起来,我去请示一下,看能不能给你换个舒适的住处。
没多一会儿,老潘回来了,说解决了。老潘领着我出了办公楼,穿过几条小路,在大院深处的一排平房停下来,掏出钥匙打开一间房。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卫生间,干净明亮。看我很满意的样子,说道,这是我们用来接待下面部队团以上干部的,言下之意是你的待遇够高了。我当时是个副营职参谋,确实是超标准接待了。然后又对我说,食堂就在附近,也给你安排好了。我自然是不停地感谢,心里却在回味着一路走来扑鼻的米兰香气。我对老潘说,你们省军区够奢侈的,路边的绿化带种的都是米兰,在合肥那可是观赏植物,在家里种上一两盆都觉得是很名贵的。老潘问,那你们省军区大院种什么,我说冬青树啊,那已经感觉很不错了,冬天路两边绿绿的,大多树木都是落叶的。老潘说,广州一年四季不落叶,也看习惯了。
三下两下把生活上的事安排妥当,该办正事了。我跟老潘说,该去办电脑的事了,他说,这就带你去。老潘直接把我领去司令部文印室。文印室里两个男兵,桌子上两台电脑,机箱、显示器、打印机,简洁清爽。安徽省军区司令部文印室当时用的还是铅字蜡纸打印机,油墨印刷机。老潘说明来意,把我介绍给两位战士,吩咐他们协助我完成任务。我跟老潘说,你去忙你的事吧,我该进入情况了,尽快搞明白电脑在哪里买,怎么用。老潘说,我最近都在作战值班室值班,你有事就去那里找我。
不大一会儿,我就都弄明白了。广东省军区地处改革开放之前沿,新东西来得快,也有钱,买几台电脑不算什么。但是对内地省军区来说,可是一笔大开支了。这一套全部配齐,要2万块钱。当时内地的工资收入每月才几十元钱,部队工资稍高一点。我记得司令部新盖一栋宿舍楼,总共花二十几万元。这样一台小小的电脑,要花那么多钱,我算是开了眼界了。当时在广东省军区机关,电脑也是当作打字机用的,顺便储存点文件,军内联网之类的事尚在探讨之中,八字还没一撇。特别是机关,不存在运算之类的事要做。这就是电脑与指挥自动化之间的关系,简单说,初级阶段。我自编的小程序倒是一走就通,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按照文印室两位战士的指点,我跑到广州市区北京路的电脑销售商店去订货。电脑商店售出的原机不带汉字功能,我又跑到暨南大学去订购一张汉卡,把这张汉卡插进机箱的扩展槽里才能打出汉字来。这么大的金额,对方要收支票。我赶紧找到老潘,打电话回去跟处长汇报。那时跨大军区打个电话可没那么容易,总机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接通,说话还得大声吼。处长当即就找财务处问支票多久可以汇到广州,财务处说要十天到半个月。处长跟我说,那你就等吧,反正要把电脑给我弄回来。
这一等,还真等了十一、二天,反正这一趟我在广州呆了整整半个月。这期间除了去订货商那里落实一下按时交货的事,在文印室向两位战士讨教一下用电脑的事,基本就是广州游,上班时间很少去打扰老潘。当时的广州不大,我印象里主要就是个越秀区,省军区大院在沙河,挺偏的。这半个月把广州的景点包括农民运动讲习所,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等等看了个遍。
此行也算让我受了一次启蒙教育。当时广东领改革开放风气之先,比起内地,即使是上海、北京,也是新潮很多。上海、北京的高级宾馆,特别是涉外的,都有人站岗,不是随便出入的。站在长安街上看看北京饭店一开一关的自动门,那算是长见识了。上海的友谊商店是要外汇券的,老百姓有钱也不能买。广州就大不一样了,中国大酒店谁都可以进。老潘跟我说过这事,我就壮着胆子大摇大摆走进去晃了一圈,没人拦我。大堂富丽堂皇,我穿着军装,感觉自己土里土气的,没几分钟就溜出来了。后来老潘的夫人跟我说,别说你从内地来,我第一次去中国大酒店是去见几位朋友的,看着电梯门一开一合,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又不好意思问,硬着头皮爬了二十几层楼,敲开朋友的房间门,朋友们见我气喘吁吁,问我怎么回事,当我说明原因,她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老潘的夫人也是个军人,在医院工作,经常很晚下班。有时吃完晚饭,我就溜达到老潘家去看电视,他家就在大院里,走过去很近。等他夫人下班回家,我就告辞回去休息。我很羡慕他家有个电视机,还是14吋的。我不记得当时我们安徽省军区哪个参谋家有电视机,反正我家没有。有一次老潘夫人下班回来,我跟他们夫妇说,我今天去了超市了,第一次见识超市,内地没有。他们问我买了什么,我说就站外面看了看,没敢进去。我说看见出来的人在收银台交钱时手里都握着一沓钞票,当时人民币没有50、100面额的。他们说,你进去看看不买也没关系,我说那多尴尬。多年以后,我和老潘夫妇吃饭时,老潘夫人说,你现在也可以握着一沓钞票进出超市了。我会心地笑了。
在广州的半个月里,我吃了好几次生滚鱼片粥,五毛钱一碗,吃得我心疼,但是真好吃啊!内地一碗白粥只要两分钱,但要收粮票。瓶装的可口可乐,尝试了一下,难喝。香蕉又便宜又新鲜,吃过了瘾。这些事,我从市里回来都会说给老潘听。老潘问我,你要不要去一趟深圳,坐火车两个小时,我给你开一张边防通行证。说完又加了一句,面条三块钱一碗。我问他去深圳看什么,他说,大工地。我说那算了吧,为了去看个大工地,花三块钱吃碗面条,太不值了。没想到,深圳后来竟成了我俩的常住地。
支票到了,收完货,验完机,该打道回府了。商家告诉我,电脑最好空运。我打电话给处长,请示空运的事。我跟他说,我也需要与电脑一起空运。处长肯定是猜出了我这点小伎俩,也不捅破,爽快地答应了我。比起两万元的电脑,多报销一张机票也确实不算什么。
电脑空运回合肥,我的机票买到了上海,我还要补假呢。从广州白云机场飞到上海虹桥机场,机票71元。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麦道80,兴奋啊!老潘派了辆车,派了个小战士把我送到机场。小战士个头不高,把我送到机场后,认认真真给我敬了个礼,回去了。
那时节秋高气爽,航路上飘着朵朵白云。我的座位靠窗,两个小时飞行,我就一直看着窗外,看朵朵白云,看河流山川。
补完假,回到合肥。空运来的电脑已经取回处里。开箱、装机,处长和同事们等着看呢。开机,屏幕亮起,光标闪烁。我让电脑播放了一段音乐,屏幕上的小人闻乐起舞。同事们都像看西洋镜似得七嘴八舌,处长站在后面抿着嘴掩饰不住满意的表情,偷着乐。我调出一段文字,一敲回车键,一份简短的作战命令随着打印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行行展示在白纸上。比起铅字油墨的文件来,电脑打出来的文件整洁多了。这是我在广州时精心准备的。打汉字用的是仓吉码,和后来的五笔有点类似,我练了几天,虽说速度不快,字是都能打出来了,足以应付。
去南京参会时,我无非就是多准备了一些作战文书在电脑里,有参观的首长经过时,我就敲一下回车键,让打印机打个不停,手就装模作样地放在键盘上,听着身后啧啧的赞叹声。这就叫看得懂看门道,看不懂看热闹。会议结束时,南京军区司令员向守志还专门接见了我们这些参与指挥自动化建设的官兵们。
大功告成。会议结束回到处里的头几天,脸上不免总是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这才想起老潘,回部队好多天了,任务也完成了,该打个电话感谢一下。电话打通了,跟老潘叨叨了一番,老潘自然是表示祝贺。
此后有闲暇时,想起在广州的快乐时光,我就会给老潘打个电话,听他说说改革开放前沿的新鲜事。大约一年后,有一天我又想起老潘,打电话到他们处里。接电话的参谋说,老潘调走了。我问他老潘调到哪里去了,他说他刚来,不清楚。我说你帮我问问啊,他说最近处里人员调整大,老同志没剩几个,现在都不在。我听他的口气是没空也没心思帮我去打听,遂挂了电话。之后,我的工作也有变动,再没顾上找老潘的事,就这样,我和老潘失联了。那个年代通讯不像现在,失联是常事。
按理说,故事讲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可是世上就是有无巧不成书的事,我与老潘的巧,书上也少有。
转眼到了1990年,我从部队转业了。一半深思熟虑,一半意气用事,反正是义无反顾地闯荡到了深圳。运气不错,几经折腾,1993年初的时候,我做了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管委会办公室副主任。当时蛇口被称为改革开放的试管,袁庚老人的一系列改革大手笔,使得蛇口风清气正,生机勃勃。
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忙着,桌上一堆文件,两部电话轮番响个不停,头都抬不起来。等我喘口气,准备喝口水的时候,发现办公桌旁站了个人,赶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两个人都愣住了。楞了有两三秒钟,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叫着对方:“老王”、“老潘”。
老潘说,我看了你好一会了,总觉得像,又心想不可能是你。这时我们俩的手已经握了一会儿了。我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应该我问你才是,我在这里很正常啊,这里是广东。我们俩都忍不住大笑起来。9年没见了,一见如故。
我说,老潘,你今天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先说正事吧。老潘说,我是来取经的。我从深圳警备区转业到了福田保税区,让我做物业公司总经理。我们物业公司新成立,我也是一窍不通。你们蛇口什么都走在前面,我想来捞点现成的。我说,这好办,拿起电话打给物业公司总经理。物业公司张总在办公室,我说你别离开,我有事找你,马上就到你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招商大厦八楼,物业公司就在二楼。我拉起老潘就走,乘电梯下到二楼,见到张总,简单介绍,然后跟张总说,老潘是我的老战友,你能提供的就尽量提供吧,别藏着掖着了。张总说,请王主任放心,没问题。我跟老潘说,你们聊,我上面还有一堆事,上午要处理完。你忙完上来找我,我请你吃午饭。当时我在蛇口所有的餐厅都有签单权,吃完饭签个名就走。
中午吃饭时,我和老潘把各自来到深圳的原委抖落了一遍,也不停感叹我们的战友缘分。原来老潘在我去广州出差的第二年就调到深圳警备区,任作训科长。现在家已落在深圳,办转业时,一位副市长是曾经的部队首长,非要老潘去政府机关,老潘坚持要去企业,这才到了福田保税区。我问老潘取经取得怎样,老潘从包里掏出一叠文件,说都复印了,回去慢慢学。一脸满意的样子。
再往后的故事,也就没什么新鲜的了。有事没事,我俩一年总有几次在一起喝喝小酒,叙叙旧,工作上的事能帮就帮个忙。老潘退休好几年了,我记得他退休前是深福保的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他在深圳的战友多,每年八一前后,场面小的战友聚会,他就把我叫上。场面越小,关系越紧密,你懂的。聚会时,我总是讲我俩的故事,很多战友、朋友都听过。今天算是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