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时节,他们说,去叶家桥。
我欣然应允。江南乡下的晚秋,该是稻粒归仓了吧。我的鼻息处似有青青稻香飘来,想象着那弥散着温暖和柔情的一排排稻草垛,在秋光里成熟、丰茂、绽放……
车子一路疾驰在乡间小道,车窗外的田野青黄相间,没有明显的过度与急转,一切都是那样的淡泊和高远。偶有谁家屋顶的炊烟升起,转瞬就被秋风带向远方。田野是无尽的安宁与祥和。
“叶家桥,到了!”一声吆喝,将我从沉醉中惊起。我东瞅西望——桥在哪里?
只有窄窄的田埂,一行人晃晃悠悠地穿行其间,脚边是收割过的稻草杆茎,携带着经阳光长久曝晒后的干燥与慵懒的气息。田埂尽处,是一座简朴的农家小屋,小屋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绛色陶缸,一缕缕若隐若现的醪糟味在陶缸边漫延,散发出微微的酸甜。
原来,“叶家桥”不是“桥”。
郑板桥曾有诗云:家酿亦已熟,呼僮倨盎盆;小妇便为客,经袖对金樽。“叶家桥”的米酒熟了,它如一枚谦谦君子,散发着绵柔醇厚的清香。“叶家桥”的主人亲手为我们奉上一杯杯已熟的家酿,抿然入口,那蛰伏于一汪清澈酒水里的酸甜一点点地从舌尖弥散开来,噙着微凉,又带着温暖,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情投意合。想来,只有在“叶家桥”的秋日里,才能得以浸染这份独有的味道吧。
其实,“叶家桥”亦是“桥”。
喝过“叶家桥”米酒,“叶家桥”的主人带我们去见那座桥。那座桥里藏着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
明弘治年间,这里叫叶家村,村里有位德高望重、家财万贯的叶员外,叶员外膝下仅有一女,擅琴棋书画,工锦绣文章。那时,叶家桥两岸被丹阳河所隔,村民们往返两岸十分不便,心地善良的叶员外遂捐资建起了一座桥。桥建起来了,但叶员外却陷入了苦恼。大桥通行,必要有一人垫基,这样才能使大桥长久稳固。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脸庞,叶员外千金暗暗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投身丹阳河祭桥。
从此,这座五孔青石桥坚实地横跨丹阳河两岸数百年,交通的便利,丹阳河水的滋养,使叶家桥两岸的村民生活富庶,商业兴旺。清道光年间,一夏氏村民将秋季收获的多余糯稻酿成了米酒,开始向村民售卖。“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成了叶家桥两岸独特的风景,而夏氏米酒也经历了夏家五代人的传承,一路走到了今天。
5代人,近200年的漫漫光阴,改变了多少东西。那座桥的青石条桥面已被磨得光滑锃亮,桥下丹阳河里缠绕的水草已将河道挤窄,桥头几棵清瘦的大树也被不知哪年的雷电劈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痕迹,乃至沿河两岸一代又一代人的消失与诞生……时间如此强大,改变了太多有形与无形的物质,但它却没能撼动一颗稻粒与一滴山泉水的永生。
因为它们来自亘古天地啊,携着泥土的清香,拂着雨露霜雪的涤荡,它们鲜活、饱满、欢脱,它们至纯、至朴、至简,它们更带着匠人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与坚守,如此,它们才是那一口清醇甘甜,淡然又悠然的家酿。
“形似玉梳白似璧,薄如蝉翼甜如蜜。难得世上一佳品,传与后世莫走移。”我想,“叶家桥”的主人一定深谙苏东坡这首诗的含义。虽说古法酿造的非遗手艺有着不可言说的无穷魅力,但在这喧嚣、高速的年代,往往令人焦灼与摇摆。世代居于叶家桥的“叶家桥”主人也曾迷惘过徬徨过,但祖辈一代代的传承,在他日臻成熟的年岁里生根、发芽。非遗传承靠的是内心的坚守,孤独的守望,是站在根系附近的泥土里,缓慢生长,得以日久天长的滋养。如此,才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留存记忆,留住乡愁。“传与后世莫走移”,当历史的尘埃落定,一切归于沉寂之后,唯有文化才能以物质及非物质的形态不会走移。它不仅是一个民族自我认定的历史凭证,更是这个民族满怀自信走向未来的根基与力量之源。
离开“叶家桥”时已是斜阳夕照,老熟的秋光笼罩着寂静的田野,两个白发老妪正弯腰捡拾着地里遗落的稻穗,我的脑子里不禁闪现出法国画家米勒的油画《拾穗者》。她们捡拾的不仅仅是穗,她们捡拾的是延续千年文明的种子,带着对自然的敬畏,对土地的感恩,对故土深深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