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盛夏,太阳像烙铁,昨日才下了雨,落一塘子水,不消一日,就把水塘烙干了,在水塘底烙起无数泥翘翘,圆的,扁的,方的,铜钱一样厚,卷曲着像满地的落叶。哥哥们丢了鞋子,赤着脚在上面踩,泥翘翘在脚丫下碎掉,发出脆裂的响声。我舍不得踩,看见极好的形状,捡起来,捧在手掌里玩。哥哥们还会挖湿泥巴,捏成泥碗碗,狠劲往地上摔,随着泥碗碗的炸开,发出啪噗的脆响。有时也捏小泥人,鼻子眼睛嘴巴样样俱全。哥哥们还会做滴溜转,是一只小泥塔,塔尖扎一棵葛针,团两个泥球,将泥球插在席靡两端,放在通风处晾干。等泥塔和泥球都干了,用手指挑着席靡,小心的顶在泥塔的葛针上,轻轻用手指一碰,两个小球在塔尖滴溜溜地转起来。
父亲有了空闲扛了铁锨,挖起泥塘的土,让哥哥们往家抬,准备拓土坯盘炕。
泥塘里的土经过水沤,细腻绵软,拓土坯是最好的。一铺炕大坯三十二块,小坯六十四块,需要好几日才把土弄够。
母亲抱出去年秋天收起来的糜黍秸和父亲用铡刀扎成寸长,掺在土里。在土堆中央挖一个大坑,一担一担往里担水。土用水洇三五日,变得绵软柔韧。
父亲用二齿挠一排排将泥捣平,糜黍秸吸足了水分,软绵绵的,像蚯蚓。哥哥们脱了鞋子,跳进去踩,泥巴小虫一样从指丫间噗呲噗呲飞出来,落下去,连绵不绝,哥哥们的腿上,脸上,爬满了泥虫。
和大泥拓大坯,活活累死挑水的。父亲累了卷一支旱烟,母亲喊哥哥们出来歇,哥哥们玩得欢,不肯出来。父亲说,小生荒子,不晓得累。父亲母亲看着哥哥们在泥里跳,满眼的光。
歇了一晌,泥也泅好了。母亲将事先泡好了坯模子给父亲。泡过的坯模子吸足了水,四壁光润润的,两边把手的铁锈也汪汪地泛着乌光。
拓土坯的场早早平整好,以免拓出来的土坯底面凹凸不平。父亲用手将坯模子四壁抹上水,使其顺滑,方方正摆好,就喊,来。
哥哥们早已经蓄势待发,得了命令,端着泥咕咚咚跑过去,啪地一下子,迅速将泥扣进坯模子中间,铁锨是沾了水的,尖朝下,用力一顿,泥呲溜滑下去,顺畅得厉害。我是不需要参加劳动的,母亲不拦着我的时候,我也会弄一些泥递给父亲。每次很不顺滑,黏糊糊粘在锨上,坠坠的重,要把我也拽进泥里一样。父亲一只手捉住锨,一只手将泥刮下来,按进坯模子。大手沿着坯模子的边缘向中间一转,混乱的泥巴顺溜地伏卧进坯模子里,多余的用手掌一刮,啪的一声落到旁边,手沾了水,沿着坯模子顺吃啦啦抹过去,泥面光溜顺滑,平整方正,双手握紧坯模子把手,稳稳向上一提,土坯成了。方方正正,光滑润泽。
坯模子重新沾了水,与上一块只留少许缝隙,扣在下一处,一块挨一块排下去,一排排整整齐齐,排成四四方方大阵,很是壮观。
拓土坯要先拓大坯,大坯盖炕面,里面是要加三两根秫秸,加强坚固性。大坯要足数,再余三两块,以免搬运或者晾晒时有断掉。小坯搭炕洞,少一两块,或是有残品,还能将就,大坯则不可以。
抹坯是项技术活,坯面要平,泥要压实,不能凹,也不能凸,四角垂,边要直,棱要立,否则炕搭不平,靠不严,炕压翘板,冒烟,塌炕。冒烟,塌炕是女人们最恼火的事。
大哥手巧,大一些的时候,抹坯这项技术活就是他的了。那时我也能上战场了。力气还是不够,每次都不能顺滑地把泥扣进坯模子里。哥哥一次一次用手刮下去,还要负责往我铁锨上洒水。
拓好的土坯在太阳下晒,第一天要看着鸡,总有看不住的时候,鸡总是要跑到上面刷几个爪印。
土坯晒上三五日,还没有干透,这时就可以起坯了。轻轻掀起来,用泥刀将土坯四边毛刺切掉,立起来,左斜一块右斜一块,形成叠角,一排排叠过去,煞是好看。
这样再晒个三五日,土坯干透了,父亲和哥哥们就往家搬了,大坯小坯各自摞,放在屋角。土坯是不能平放的,压在一起会断掉,一块一块立起来摞。大坯小坯都码得方方正正。码好的坯垛以后很长时间就成了哥哥们和我爬上跳下的战斗场。被母亲看见还是要被骂的。每次等到搭炕时候,坯垛外层的有些被我们磨损了棱角。母亲会恼,父亲是不恼的,他手巧,总有办法弥补。以后的日子炕有坏的时候,母亲也忘了我们破坏掉的泥坯,也不追究了。和一盆泥,哪里冒烟,就用手去抹,泥妥妥服服覆盖了破损处。
湿腻的泥巴把我儿时的光阴黏补得踏实厚重而温暖。
田里的农活少了,父亲开始准备抹炕面的土。清早趁母亲做饭的时候,去很远的沟里扛土块。土块白黄,和水塘里的,地里的土都不一样。这种土有个好听的名字,白糖土,也许是白膛土,我觉得还是白糖土符合它的气质,白灿灿,微微的黄,冰糖一样结实,有棱有角,土质细腻绵软,一颗沙粒都没有,抹炕面是最好,干净,结实,耐磨,抗裂。
吃过了早饭,父亲用搞头将土块砸碎,撒上糜蜀泡子,是脱了粒的糜蜀空壳,拌匀在土里,增加泥的拉伸性,抹炕面抗裂。然后在土堆中间挖个坑,担水将土坑灌满。
炕要拆掉,但还是要睡觉的,就在地上搭两个板铺。家里没有合适的木板,既要结实还要够长够宽才可以。父亲摘下板门,一头搭在炕沿一头用木凳摞起,放上门板,铺上被褥就成了。
或许是每年才有一次的缘故,喜欢那种躺在上面悬空的感觉,喜欢用力地在上面跳,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哥哥们不太喜欢,趴在上面学习,钢笔,书本常常掉到板铺的缝里。
等白糖土把一坑的水全吃掉了,泥就沤好了,父亲用二齿挠子捣泥,捣上三五遍,泥就有了筋性。
拆炕的活父亲从来不用哥哥们,炕坯一块一块被掀起来,打开窗子,扔出去很费力气。每块炕坯都熏得油光乌亮,结满黑豆一样的黑疙瘩。父亲仔细清理炕洞里的黑灰,黑灰到处跑,让我想起动《龙猫》里四处逃窜的灰尘精灵。
盘炕更是个技术活,村子里好些不会盘炕的男人,都要请人盘,盘个好烧的炕,是家里很重要的事情,好灶好炕是令人眼热的事情。父亲是搭灶盘炕好手,村子里的人常常请了去盘炕,都要四个菜招待,还能喝一两盅辣酒。
盘炕这些事母亲是不用操心的,等哥哥们星期天的时候,父亲就可以动工。父亲是大工,哥哥们当小工。
父亲站在炕腔子里,等哥哥们将土坯一块一块递给他。炕坯各有各的位置,火洞,风洞,直洞,分烟洞,父亲摆得精巧,排兵布阵一样。后来长大后才知道,炕好不好烧涉及风力,气压物理原理,炕一定要有抽劲儿,灶里的火才旺,才不会憋烟,炕也热。
乡村每日三餐,都要用灶,灶火旺,食物做的火候好,家人吃得也好,一天需要的能量都从伙食里来。男人在外累了一天,回到家,如果灶不好烧,满屋青烟,女人熏得眼泪鼻涕,饭食也是潦草不堪,再好的兴致也败掉。
盘炕的时候最是检验土坯好坏的时候,坯不断不裂,不掉角,不凹,不凸,板板正正,角对角,棱对棱,严丝合缝,那才叫上乘。炕洞好,每盖一块大坯,都要水平,父亲有的是经验,无论出现什么状况都会弄得平平整整。
接下来就可以抹炕面,就是用白糖土沤好的炕泥。父亲这时该用泥抹子了,泥抹子是一件很趁手的家什,抹墙,抹屋顶,抹鸡窝,农家里大多需要动泥的地方都用得到,也是家里很重要的家什,因为常常被村子的人借去用,遇到办事马虎的人,用完很久不还回来,父亲用的时候找不到,会很生气,会闹我们去寻。每次用完父亲都用干爽的细土搓干净,有人借去送回来的时候,也是好心,用水洗干净,等水干掉,上面长满了铁锈。父亲会很心疼,便用泥巴抹了,再用细土搓了,搓得铮明瓦亮才安心地放起来,并发话,下次某某再来借,不借。
抹炕面父亲也是大工,哥哥们依旧当小工,一人一锹排着队往炕上端泥。有序的一堆一堆排列,父亲握着抹子,蹲在泥堆里,认真地抹下来,不薄不厚,还要绝对水平,薄了不结实,也留不住炕温,厚了火烧不热,不平就更不行,躺在上面会很不舒服。
火炕,乡下人睡觉,吃饭,来客,女人做棉衣针线都在炕上。北方的冬天长,炕要烧得热热的,屋子烘得暖暖的,这个家才有火气,旺气。劳累一天的家人,躺在热乎乎的炕上,好好地睡一大觉,累就消了。腰疼腿疼热炕一撂,烫着舒舒服服,感冒了,喝一海碗热水,热炕头大被子一捂,出一身大汗,浑身轻轻松松。
抹好了炕,这几天要加火,烧干炕泥,火炕热起来,满屋子潮热,窗子是半关的,通风太大,炕面会干裂,炕烟就会钻出来,这是很关键的一步,由母亲掌握的烧火关窗的技术,干急了会裂,干慢了粉坯,要六到七天烧干恰到好处。母亲自然是弄到最好。
炕烧干了我们就可以搬到炕上睡觉了,板铺也就拆掉了。等到扔在窗外的旧炕坯经过几场雨,就该到了抹房子的时候了。
旧炕坯经过一年热灶的烟熏火燎,是最好的熟土,结实又抗雨。仅仅旧炕坯这些土是不够用的,还会再加上一些,用水洇透,撒上糜蜀瓤,泅三四天就可以抹房子了。
抹房子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完成的活,是要动大力气。谁家抹房子,不用招呼,村子里的人都会帮工。窗下搭了二步撬,和泥的担水的,一步撬几个男人,二步撬几个男人,女人上房,年纪大的,手艺好的男人上房掌抹子。
一步撬往二步撬扔泥,二步撬的往房顶扔,房顶的女人排了队,一锹一锹将泥端到房角各处,掌抹子的一抹子一抹子抹下来,眼睛还要对下面的泥有估量,不能薄了,薄了会剩下,也不遮雨,房顶不保暖,下雨会漏。厚了泥不够,房梁也是吃亏,抹到最后磕碜了,还得重新取土和泥,下边干活的人会埋怨掌抹子的没眼力。不薄不厚也刚刚好最好。
乡下人生在土里,长在土里,把泥巴用成了艺术,泥巴里充满了父辈的聪明智慧。从土里吃,取土里住,在土里行,最后回归土里,生命土一样浑厚,土一样纯粹,情深而浓烈,草籽一样,遇土生香。